海上掀起比山嶽還高的浪潮,一陣又一陣,像泰山壓頂似的朝著船上撲來,野蠻得有若噬人巨獸,張著獠牙,要把船整個吞沒。


    自己嚇得抱著父親,不敢睡覺。


    一陣巨大的震動,如今想來,敢情是船觸了礁?


    自己那時卻隻覺身子立時淹入了冰冷的水中,不知是沉,也不知是浮?


    帶著腥味的鹹水,灌入口中,自己便迷迷糊糊的失去知覺。


    醒來的時候,自己已經睡在一張石床上了,全身血液好像燃燒了起來,有一股莫可名狀的熱流,在體內滾滾流動。


    炙熱得使人難以忍耐,但又舒暢得使人飄飄欲飛!


    張眼一瞧,床麵前站著一個長髯飄胸的老伯伯,他兩隻留著長指甲的手,正在自己身上,一動不動。


    在他身邊,還有一個跟自己年齡差不多的小姑娘,張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瞧著自己身上,懸空擺動。


    “老伯伯,他醒來啦!”


    “唔!這娃兒骨根不錯,造化也不錯,可惜情孽牽連……”


    白胡子老伯伯在說什麽,自己並沒聽懂,卻已咕碌碌地翻身坐起。


    “老伯伯,我爹爹呢?”


    “你爹爹還要睡上一會,你跟蓮兒先出去玩玩罷!”


    白胡子老伯伯慈祥地笑著,迴答自己。


    打那時起,自己父子兩人,就在石屋裏住了下來。


    白胡子老伯伯敢情生性好靜,一天到晚躲在屋子裏,很少見得到他,有時也隻和父親談談,他住的那間石室,父親也不準自己進去。


    小姑娘蓮兒,後來和自己一起,由父親教著念書。


    早晚一空下來,不是到海灘上去揀五顏六色的貝殼,就是在林邊捉迷藏。


    想起捉迷藏,西門追雪眼前,又不由泛起蓮兒嬌小的身形,和那捉摸不定的身法。


    當時別說自己縛住了眼睛,抓不到她,就是偷偷的瞧了一下,明明看準了,也總是被她溜跑。


    不是嗎?蓮兒時常拍著手,叫自己“笨蛋”!


    後來還是她笑著告訴自己,說自己沒有來以前,她也常和老伯伯捉迷藏。


    但她十次就有十次被老伯伯捉住,她氣得不要玩了,老伯伯就教了她一種捉迷藏的法子,這樣,她十次之中,才有兩三次,可以逃脫。


    她說和老伯伯捉迷藏,根本一點也不好玩,自己來了,她才高興。


    於是,她就把捉迷藏的法子,轉教給自己。


    可是捉迷藏的法子,卻又難學極了,腳尖左右移動,跳跳蹦蹦的亂轉圓圈,自己幾乎被她教得頭昏腦脹,蓮兒卻鼓著雙腮幹生氣。


    足足練了四五天,不知被她罵了多少次“笨蛋”,才算學會,起先還時常被他捉住,後來慢慢的熟練了,她才高興。


    “翠蓮曲”,也是那個時候學會的,蓮兒時常牽著自己的手,坐在海灘邊上,要自己和她一起唱。


    一住五年,海島上雖然終年常綠,四季如春,生活過得十分恬靜,也十分愉快。但父親卻一直懷念著故鄉,說什麽“樹高千丈,葉落歸根!”


    白胡子老伯伯也曾勸過父親:“世亂方殷,何如嘯傲海外?”


    但一個久離故鄉的人,對故鄉之思,是如何殷切,又豈會因一兩句話,就能排遣得開?


    那年的秋天,島上終於飄來了一艘漁船,父親大喜過望,和他們一談,才知他們原來正是浙江沿海的漁民,因為在海麵遇上了大風,無意飄到這個島邊來的。


    於是父親決定搭他們漁船迴去。


    第二天,自己父子兩人就和白胡子老伯伯作別。


    蓮兒哭得很傷心,一直送自己上了船。


    漁船漸漸離開海島,她還是癡癡的立著。


    七年了,自己的耳邊,還依稀響著她的聲音。


    “追雪哥哥,你們一定要迴來啊!”


    七年了,海上仙山,可遇而不可求,可望而不可及。


    青梅竹馬的蓮兒,該和自己一樣大了,在天之涯,在水一方!


    自己親愛的父親,離開了塵世,也離開了自己,從此,自己孤單單的再沒有親人了。


    有,那隻有遙遠的蓮兒,和自己的師父!


    抬頭一望,一鉤眉月,業已斜掛天半,玉露無聲,衣衫欲濕!時間已經快近亥末子初,自己新近才學會的“通天劍法”,還沒十分純熟呢!


    想到這裏,趕緊站起身來,拍了拍衣衫,從身邊取過師父傳給自己的“鬆紋古劍”,熟練的一按卡簧,一道銀虹,應手而出!


    然後小心地將那支有著斑剝古紋的劍匣,平放到大石上麵,轉身走到草地中間,站停身形,凝神沉氣,穩如山嶽,右手劍尖向天,左手劍訣平胸,亮開“通天劍法”的第一招“一心朝天”。


    劍尖一圈,劍訣遙領,身形驟然一變,劍影簌簌,早已揮灑而出!


    “通天劍法”,原是崆峒派鎮山之寶,素以奇詭著稱!


    此刻西門追雪劍勢展開,隻見一條銀虹,裹著一團黑影,倏前倏後,忽騰忽躍。天風激蕩,花雨繽紛,輕靈快速,簡直到了極點!


    但聽劍風颯颯,響成一片,哪裏還看得清人影?驀地一聲輕嘯,銀光倏合,化作一道匹練,帶著破空勁風,平地飛起兩丈來高,身在空中,長劍抖處,閃出層層銀鱗。


    西門追雪一招“長虹經天”,收住劍勢,飄然落地,心頭雖然微微感到有些氣喘,但這趟劍法,自己卻使得十分滿意。


    時間已是不早,收劍人匣之後,就手提長劍,躍下蜂頂,順著小徑,踏月歸去。


    半山腰上,三間茅屋,這時靜悶得一點聲息也沒有。


    時當子正,正是師父坐功之時,西門追雪哪敢驚動,悄悄的迴轉自己臥室,掛好長劍,立即脫衣就寢。


    第二天清晨,西門追雪起身之後,做完功課,還不見師父出來,心中不由深感訝異。


    他老人家黎明即起,數十年如一日,今天怎會突然曼起,莫非他老人家身子不適?


    不!普通練武之人,尚能做到強身健骨,祛病延年,何況以他老人家的功力,當今武林,已是寥寥可數的人物,那末該不是身體不適了。


    他邊走邊想,放輕腳步,跨進師父房間。


    眼簾所觸,恩師蒼鬆子正靜靜的倒臥地上,一動不動。


    西門追雪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


    隻覺頭頂上“轟”的一聲,眼前一陣昏暗,他忍住眼淚,略為定神,立即一個箭步,竄了過去!


    “師父……”


    “父”字才喊出口,雙手觸到蒼鬆子身上,著指如冰,看來師父業已仙去多時了!


    西門追雪毫不猶豫,雙手一抄,抱起師父,平放到雲床之上,他跪倒床前,抱著師父,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過了一會,他頭腦逐漸清醒,想起師父昨晚還是好好的,怎會突然暴卒?難道是中了人家暗算?


    想到被人暗算,西門追雪頓時熱血沸騰,急忙把師父遺體,仔細檢查了一遍,可是又瞧不出什麽異樣?


    再向房中打量了一陣,也並無半點痕跡。


    以師父的武功,當今武林,又有誰能不動聲色的加害於他?看來當真是他老人家壽限已終!


    西門追雪淚眼模糊,突然發現地上還摔落了一支墨水未幹的毛筆。


    哦!師父在仙去之前,還在寫著什麽東西?心中一動,俯身撿起筆來,向桌子一瞧,果然鋪著一張素箋,上麵寫了許多字跡。當下拭了拭眼淚,仔細一瞧,隻見上麵寫著:“字諭琪兒,餘心脈將竭,為時無多,吾天台一派,源出崆峒,自開山祖締創迄今,千有餘載,惜年代久遠,致本門無上心法之“離合神功”,因而失傳。


    “經曆代師祖潛心研討,雖各有小就,終難大成。於是師勉其徒,徒勉其孫,各以心得,遺之後人,以期能繼先人遺誌,恢複本門固有神功。


    “昔年汝師祖曾以合為用,由心神合一,凝虛成力著手,練為陽剛之氣,裂石開山無堅不摧,其勁雖強,然與離合神功剛柔互濟之道,相去仍遠。


    “餘有鑒於斯,憚心竭力,窮三十年之時光,試以離為用,由清虛無為,引力返虛著手,功雖稍進,但又嫌失之於柔,未能得離合隨心之妙,倘能據此一剛一柔,繼續精研,距成功當在不遠矣。


    “茲將汝師祖及餘研練心得各一冊,付汝兄弟兩人,互切互磋,以繼先人未竟之誌。


    “青兒……”


    這封長函的字正是師父的筆跡!可是寫到後麵一段,已經歪歪倒倒,顫抖得不成字跡。


    尤其“青兒”兩字,更模糊得難以辨認。


    敢情寫到這兩個字上,心脈已竭,無法支持,就栽倒地上了。


    這麽看來,師父果然不像被人暗算致死的?那末他老人家昨天還是好好的,怎會在倏忽之間,就會“心脈將竭”呢?


    師父沒有說出如何使得他老人家“心脈將竭”的原因,難道他老人家在練功之時,走火入魔?又急於交待本門“離合神功”心得,因為時不多,無暇再說明致死之因?


    師父遺書中的青兒——自己的大師兄龍步青,那是一個英俊瀟灑的青年,比自己大了五歲,已經盡得師父真傳,早在三年前,就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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