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曲人——九龍子,手拎一袋海蚌,勾在食指間,歡愉地轉呀轉,行進路線是廚房,要請龜大廚替他料理鮮美海蚌,配著下酒。


    “小九。”叫喚聲,天籟般遽降,緩緩飄抵,遠勝九龍子的曲兒,更加悅耳。


    樓上一處軒樓,大龍子斂眸含笑,由高處瞰下,望向九弟。


    “大哥。”九龍子舉高手中袋子,招搖著,“要不要一塊吃海蚌?”


    布袋晃出來的弧線,與九龍子此刻的唇畔笑靨,同樣彎揚。


    隻要有得吃,他都是這副開心稚氣樣。


    “驚蟄送我的,每一顆都生猛新鮮呢!”


    又是驚蟄?昨天是鮮鰻,前天是脆蝦,大前天是人界家常菜……


    “驚蟄簡直將你當成寵物,日日喂養,生怕你餓著。”大龍子唇間一抹淡笑,淺甜似春風。


    “我和他是好哥們兒嘛!有好東西,當然要送一份讓我嚐鮮,才夠義氣。”九龍子嘿笑,吃人饋贈,吃得毫不心虛。


    “論輩分,你得喊他一聲表叔。”


    “一表三千裏啦,大哥不也直唿他姓名?”


    “我歲數比他大許多,彼此不習慣叔侄相稱。”龍子的出生間隔,不若尋常人類以兩三年來論,當中差距百年都有,例如,他與最小的九龍子,便是如此。


    “他也不要我喊他驚蟄叔呀,才早生我幾十年,叫都給叫老了。”九龍子的肚子,已經不爭氣地咕嚕嚕直打鼓,他倒不見臊紅害羞,理所當然道:“大哥,你先幫我吟幾句曲兒,開幾顆鮮蚌來生吃先,填填胃!”不然等龜大廚備料熱鍋,還得餓上好一會兒。


    他大哥與生俱來的天嗓,說話、吟詩、哼曲、罵人,皆是那麽酥麻好聽,連蚌類都抵抗不了,聽見他大哥的美聲,不知死活地打開蚌殼,想聽得更清晰,嘿,正好方便他吃,連剝殼都不用。


    九龍子健步一蹬,躍上軒樓,到達大龍子麵前,遞出盛蚌布袋。


    裏麵各類蚌種,螺貝皆有。


    孔雀羽紋的孔雀蚌、像塊沉鐵剛硬的鐵礦貝、犬類頭骨模樣的犬骨蚌、狼牙棒長相的突齒螺、潛在海沙中,偽裝成海紅花的花貝,族繁不及備載……全是稀奇古怪的少見貝蚌。


    驚蟄未免太溺愛小九,當中不乏難得一見的神蚌呐,拿來當零食喂人,真是暴殄天物。


    大龍子瞧得眼花繚亂,瞥見混在袋中蚌群,一顆小巧可愛的貝。


    不及他手掌一半大,通體潔白,波浪狀的殼緣,鑲了一道金邊,殼頂一點金墨色澤,繪成美麗圖案。


    僅止白與金兩色,竟讓它顯得突出。


    他未曾見過,慢慢思索著,在哪處書籍內,讀到相似的圖文描述。


    “這是……龍珠蚌。”他憶起這種蚌的名稱了。


    “龍珠蚌?鮮美嗎?嘖,好小一顆,一定很沒肉……”九龍子光看見小不隆咚的蚌體,一臉很唾棄。


    “聽說,龍珠蚌所孕之珠,似極了龍族的如意寶珠,相傳,遠古祖先若需修複如意寶珠,便得尋覓龍珠蚌,將寶珠置入,由它們包覆受損寶珠,一段時日後,寶珠可恢複原狀。”這便是它們得名“龍珠”之故。


    “它比我們的如意寶珠,還要小很多,哪可能放得進去?”九龍子趁大哥說話時,快手抓住開了口的孔雀蚌,麻利掰開,湊近一吸,鮮甜蚌肉滑下咽喉,他連吃三大顆。


    “我並未親眼見識,隻在書中讀過,也許,龍珠蚌最大能長直數尺,這顆小蚌,不過是幼兒罷了。”他將龍珠蚌置於掌心。


    它玲瓏致巧,輕若無物,隱約能感覺它在顫動、輕抖。


    看來,是被小九嘴哼的“吃蚌歌”給嚇壞了,有些可憐兮兮。


    “小九,它太小,食之無肉,放了它吧。”


    吃驚於大哥替蚌殼求情,九龍子一時麵容呆呆。


    “呃,這種蚌……很會唱歌嗎?”呆歸呆,發問功能還是在的。


    “我不知曉。”大龍子輕輕搖首。


    “那大哥替它求生?”


    “很怪嗎?”


    九龍子搔搔頭:“很怪呀。一般來說,會讓大哥在意的,隻有樂器或好嗓,其他什麽死活……你好像沒在意過耶。”沒錯,他大哥就是這種性子!


    例如,先前六哥家的魚姬差點被烹煮,他也僅為“鮻”的歌聲惋惜,重點完全擺錯!


    明明是性命比歌聲更要緊,好嗎?大哥。


    大龍子淺淺微笑,也答不上來自己何以多事。


    或許,隻是覺得它好看。


    這麽美的外殼,和著蒜末酒醋,炒成菜肴,確實有些可惜。


    九龍子倒也豪爽:“反正,它塞不了牙縫,隨便一顆鐵礦貝,都比它大上十倍,大哥喜歡,讓給你就是啦。”咕嚕嚕嚕……饑腸轆轆聲又響起,比前次更鳴亮。


    “大哥沒有很喜歡……”他不是在向九弟討它,九弟誤會了……


    “我好餓,不同你多聊了,我去找龜大廚炒蚌先,大哥要吃的話,等會兒廚房見,我分你一顆。”九龍子來去一陣風,轉眼間,又跳下軒樓,邊笑邊揮手,跑得好遠。


    “這小九……真是毛毛躁躁。”大龍子縱容笑歎。


    溫潤淺笑聲,哄誘掌中小蚌緩緩開啟,露出殼內淡淡粉色的蚌體,櫻花一般的顏色,漂亮、赧豔。


    蚌雖無眼,他就是知道,它正在看他。


    “幸好未被小九瞧見這身蚌肉,粉得如此鮮嫩可口,他不嚐嚐滋味,是絕不會作罷。小九雖非饕餮,食欲卻不遑多讓。”他笑,聲淺,又極度清悅。


    小蚌蠕蠕,雪殼微合,又張開,仿佛被誇得正樂,一副“這樣誇我,我會害羞啦”,卻立刻展現驕傲“不過,你沒說錯,我就是這麽鮮嫩可口”。


    他唇間笑痕加深,指腹撫著蚌殼,落在細致金紋上。


    “龍珠蚌所孕出的蚌珠,真與如意寶珠相似嗎?……可惜,蚌裏無珠,無法親眼證實。”他低語,雖有微憾,但並不深。


    下一瞬,他的掌,揚向半空,再翻轉收迴,任由躺在掌心的精巧小蚌,飄往海間。


    天藍色湛洋,便是魚群的蒼穹,寬廣無垠,它似遊似飛,雙殼一開一合,宛若一對小翅膀。


    “沒有被吃的危險了,下迴,可別再讓人抓著。”長睫掩著瞳仁,盈滿笑意,眸光柔潤祥和,他俊雅如神祗,聲音更教聞者沉醉,天賜般絕美。


    他揚袖,招來水波,將它送遠。


    小小的波潮,猶若滔天巨浪,它抗拒不了,硬是被卷走。


    噙著淺笑的他,已然翩翩旋身,對於此次插曲,好不掛心,興許轉過身後,這等芝麻小事,便拋諸腦後。


    他會忘,有人卻不會。


    記得牢牢。


    他的高挑身影,他的清悅嗓音,他低眸含笑,覷著人的模樣……


    還有,他嗓中的遺憾。


    她記得,所以她來了。


    一瞬間,困惑盡釋。


    他明白了。


    大龍子墨沉如玉的眸,落在她臉上。


    “你是……那顆險些被小九吃下的小蚌?”


    她驚喜莫名,咧開小嘴,開懷笑了。


    “你想起來了?你想起我了?!對對對,我是你救下的那顆蚌!那日,真是謝謝你,你是我的大恩人呢!我一直想報恩,可又不知怎麽做才好,聽你說,想看看龍珠蚌的真珠,我打定主意,要把我第一顆真珠送你。”


    孕珠,對蚌類而言,是件活受罪的苦差事。


    若非萬不得已,沒有哪顆蚌喜歡在體內擺入異物,紮得膚肉盡疼,被迫分泌珠液,來裹住異物,將其包覆。


    這過程中,曆時不短,試想,誰喜歡眼裏進了顆沙,淚流不停,那種不適?雖不危及性命,不舒服感卻如影隨形。


    蚌類也是如此,它們以淚,成就了真珠。


    她為了他,自個兒挑了塊小石,有棱有角,忍痛擺進殼內,與她朝夕相處,稚嫩蚌肉,被刺磨著好痛好痛,可隻要想到,他見到龍珠蚌的真珠,會有多開懷,她便不覺得難忍。


    她逐漸地、緩慢地,將小石滾啊滾,滾了半年,終於滾成漂亮的真珠,迫不及待想贈予他,隻因……他那一句——想親眼見識。


    “……”這件事,他不過隨口一言,未曾當真或懸念,沒料到,她視之為重要大事,不僅牢記,更采取行動。


    “我馬上把真珠取出來!你等等哦。”


    她背對他,胡亂瞎忙了好一陣子,好不容易把珠子逼到口中,再慢慢以粉舌卷著、頂著,吐進合攏的小小掌間。


    大功告成!


    她一臉驕傲和雀躍,仿佛獻上稀世珍寶,捧著她的心血結晶,呈現給他。


    巴掌大的俏顏,白裏透紅,笑出兩道可愛梨渦,全是等著讚美的期待。


    精致的真珠,流溢乳白色輝光,在軟嫩的手掌中央……


    “送你。”襯托著珠光的,是她乳香般純潔的笑靨,那種一心一意、那種心滿意足。


    小得不過米粒大。


    他腰側間的流蘇垂飾,隨便哪一顆真珠,都是它的數倍大。


    他就是為了這顆小玩意兒,被誤解、被汙名、被控訴他始亂終棄,到最後,換來父王嚴令賜婚,與她結為夫妻?


    換成其他龍子,眼下早就火氣大發,先捏碎米粒真珠,再捏死她,但他沒有,他隻是淡淡地笑、淡淡地把目光從她掌心中央,挪向他的垂飾,再淡淡瞧迴她臉上。


    淡淡地,完全沒用到任何一字,將他的鄙視、唾棄,表達完畢。


    連遲鈍的她,都懂得要汗顏了。


    “是、是有點小啦,可是,圓得很漂亮,對不對……”


    “原來,這就是龍珠蚌的真珠。”他臉上還是鑲著笑,聲音教她酥麻迷眩,聽進了耳內,順著渾身血脈,流呀流,流到四肢,四肢發軟;流到胸口,心窩顫嗦;流到腦袋,紅潮全往上頭衝——


    真、真好聽的嗓音……


    令人通體顫麻呀……


    “對呀……”她屏息,等他誇獎。心裏想著,這一迴的成品有點小,下一迴,她找顆更大的石子,養出來的珠,也會大些,氣派些……


    笑得俊儒、玉凝出來一般的男人,雙鬢長發,柔柔地,垂在胸前,與雪白衣襟輝映,他的眸,帶點彎彎笑意,變成一潭深邃潭水,薄唇,開合:


    “也不過如此,沒什麽特別,一般貝蚌孕出的珠,輕易都能勝過。”他笑,卻說出了讓她笑不出來的話。


    那麽清雋沉穩的嗓,娓娓道來“百聞不如一見,一見不如不見”的殘念口吻,混雜在俊雅笑顏裏,像支無形刀刃,一劍,刺穿她的心窩——


    “雖、雖然看起來,和一般真珠沒、沒兩樣,但質地不同,我的真珠……比較堅硬,不容易破……”她還想替自己列出優勢,偏偏說著說著,逐漸心虛起來,口氣變得又小又弱。


    她一頓,囁嚅道:


    “你不是說……我們孕出的真珠,和你們龍族寶珠相似?我沒見過寶珠,所以不是很肯定……如果是真的,一般貝蚌當然做不到嘛,不然,我們怎會被取名叫龍珠蚌?”能和“龍”掛上關係,多多少少,還是有他們獨特之處吧……


    自己辛苦大半年,忍受石子在膚上刺痛、摩挲、刮傷的疼,才養出這麽一小顆真珠,卻沒得到他的激賞,僅有淡漠,她心中小小失落。


    她幻想過,她帶著珠子來找他,他會眉開眼笑,手捧貝珠,再三輕撫,指腹流連於珠身上,很是喜愛,讚讚呢喃著:真是漂亮的小東西。


    讓她一邊害羞迴應“你太過獎了啦”,一邊又能驕傲拍胸說“你喜歡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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