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近正午。


    碧空如洗。


    楊波掐著時間出現在問鄉樓三樓左邊的平台上。


    沈燕青也破天荒地跟著一起來了,夫唱婦隨,可見今天是個大日子。


    眼下是春夏之交的時節,正午的陽光照在灰白色的水泥地麵上,反射出來的白光直晃人眼。


    沈燕青挽著楊波的胳膊走在樓道裏,就聽到有人不斷地在叫喊:“楊波來了..”


    打樓道走出來,強烈的光線晃得人睜不開眼,沈燕青手搭涼棚,好不容易才適應過來,眯著眼睛掃過人群,皺眉道:“楊波,你就不怕把樓壓塌了呀?”


    楊波聳聳肩,輕描淡寫地道:“塌不了。”


    這才幾十個人,哪裏算人多?


    五層高的問鄉樓是沈家堡的標誌性建築。


    五樓是木製的塔樓,用來放置時鍾。


    平台上,還要架設幾部天文望遠鏡,供人在晚間觀察月亮和夜空,順便科普一下天文知識。


    問鄉樓南門外的空地,規劃的是一座街心花園。


    將來,問鄉樓作為一個觀光景點,很多地方都要對外開放的,設計的時候,對人流也有考慮,底下的三層是由鋼筋混凝土澆築而成,豈是一般的木製結構的房屋可比,結實著呢。


    沈燕青輕哼一聲,卻是甩掉楊波的手臂,擺出一副女王的姿態,昂首闊步起來。


    楊波一臉的黑線。


    來的人還真不少,都是些頭麵人物,人群的前方,牽起了一條繩,把人都擋在了平台北邊的位置。


    平台南邊的中央,放著的正是今日的主角,那台巨大的時鍾。


    離時鍾幾米開外的地方,豎起一根兒白蠟杆兒,地上用粉筆劃著幾條線,線上標有刻度。


    施辰、黃仁傑、老扈,還有一個俊俏的年輕人,都蹲在地上,有人在仔細觀察,有人正在測量木杆兒影子的長度。


    白蠟杆兒是用來標定正午時刻,時鍾昨日正午開始走時,到了今日正午,對比時鍾的十二點和白蠟杆兒標定的正午時刻,就可看出,時鍾走時到底準,還是不準。


    這兩口子一到,人群頓時騷動起來,人聲鼎沸。


    楊波滿臉堆笑,作起了羅圈兒揖。


    “楊波,你的鍾咋還不敲呢?”


    楊波扭頭一看,是徐爾覺。


    ‘這廝不是答應去盱眙了麽,怎麽還賴在沈家堡不走?’


    楊波作揖的當兒,不忘狠狠地瞪他一眼。


    徐爾覺得身邊是他爹徐驥,常延齡、沈世魁、俎掌櫃、監察委的一幫人,還有封雅雯...


    封雅雯見到沈燕青趕緊上來拉住她的手,兩人小聲嘀咕起來,也不知在說些什麽。


    封雅雯離開,第一排多出了個空擋,楊波見到十二娘、褚春分,還有一個泰西人。


    “公子..”


    十二娘衝楊波招了招手,喊了一聲。


    十二娘以前見到楊波就緊張,隻顧往後躲,抬頭看一眼楊波都覺得是個挑戰,現在竟主動打招唿了。


    楊波應聲走上前去,因為那泰西人應該就是鄧玉涵,說好要見了,就不能食言。


    “楊老板,這位就是鄧玉涵教士。”


    褚春分說的是中文,為兩人做了介紹:“鄧教士,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楊波,楊老板。”


    “密斯陀鄧..”


    褚春分用‘楊老板’做介紹,讓楊波心裏一陣舒爽,興奮之餘,竟拽起了散裝英文,跟鄧玉涵握了握手,說道:“郝嘟嘟..”


    鄧玉涵一臉的驚訝,沒想到楊波竟然會說英文。


    這年月,英國人在東亞露臉的機會可不多,中國人會說英文的,他幾乎沒見過。


    “楊老板,久仰大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


    臥槽..


    鄧玉涵的中文說得很溜啊。


    早知如此,何必費勁跟他講英文呢。


    這人看起來很蒼老,五十出頭的光景?


    一臉的胡子,沒有胡子的地方,隻占臉上很少一部分,眼窩深陷,藍綠色的眼珠子,臉色煞白,是那種病態的蒼白。


    兩人正相互打量著,鄧玉涵突然咳嗽起來,煞白的臉此時卻憋得血紅,此人果然身患重病。


    史料記載,鄧玉涵和他的夥伴們因為千裏迢迢,從歐洲乘船來到中國,在海上都身患重疾,活著上岸的隻有寥寥數人,所幸鄧玉涵活著上了岸。


    可能就是在海船上,落下了病根兒,上了岸,鄧玉涵就一直病懨懨的。


    大概在崇禎三年,也就是明年,鄧玉涵在北京去世。


    鄧玉涵很客氣地作了揖,倒是聽明白了楊波的散裝英文,隻是楊波的口音,聽著有些...別扭。


    稍頓又道:“楊老板,您不如就稱我約翰吧。”


    約翰顯然對正在校對的時鍾很感興趣,兩人沒聊多久,便提出到近前觀瞧,楊波扭頭瞄了一眼校對現場。


    施辰和那個年輕人正專注校對,那年輕人手裏拿著尺子在丈量,施辰則在記錄,嘴裏念念有詞。


    前麵那條繩上還掛著一個條幅,上麵寫著‘禁止入內。’


    這樣的安排顯然是為了避免人們一擁而上,幹擾他們正在進行的校對工作。


    “等鍾敲響以後吧。”


    楊波話音未落,圈兒裏有個人站了起來,舉起了手中的小旗子,人群驟然安靜下來。


    哢噠,哢噠,哢噠..


    時間在一秒一秒地流逝。


    屏住唿吸,心跳似乎和那哢噠的聲響發生了共振,所有人都緊張地看向那座時鍾。


    “當,當,當...”


    鍾聲已然敲響,幾乎在同時,那人手中的小旗子也猛地向下一揮。


    時鍾連續響了十二下,代表正午十二點整。


    這是時鍾的首秀,楊波特意設定連敲十二下。


    正式啟用的時候,隻會敲那麽一兩下,一樣的聲音聽多了,就變成噪音了,尤其楊波自己的府邸就在隔壁。


    歡聲雷動。


    黃仁傑一下從地上跳起來,哇哇亂叫,飛一般地跳過繩子,竄了過來,那個年輕人緊隨其後。


    “楊老板,恭係楊老板..”黃仁傑一邊跑,一邊大聲喊著,“幾乎木差,幾乎木差..”


    黃仁傑是廣東人,說話都是廣東腔,好在楊波也能聽明白。


    那個年輕人也趕了過來,興奮道:“楊兄,真是絲毫不差。”


    那年輕人叫謝臻,海州知州謝文治的大公子。


    時鍾這一攤子就交由他暫時負責,這是楊波給他安排的活計。


    待問鄉樓建成以後,室內室外,還要配置不少東西,比如在平台上安裝幾部天文望遠鏡,傳聲筒等等,室內安裝萬花筒、兩個球擺、齒輪運動裝置、雙曲線運動裝置..等等。


    就像後世的科技館,能做多少,就裝多少,這裏離學堂很近,就算是學堂的一個科普基地了。


    謝臻年歲也不大,就讓做‘科技館’的負責人。


    “這不可能。”楊波搖了搖頭。


    看了一眼鄧玉涵,正色道:“時鍾的精度無止境,沒有最準,隻有更準。”


    說話的時候,楊波神色嚴肅,心裏裝嗶的感覺卻揮之不去。


    “這一點,我也同意。”


    鄧玉涵點了點頭,又道:“在我看來,這種測定正午時刻的日影法太過粗略,並不能準確測量時鍾的精準度。”


    鄧玉涵顯然是個行家,對鍾表應該有一定的了解,不然說不出這般話來。


    “走,我們過去看看。”楊波招唿道。


    那條繩已經被取下,楊波帶著鄧玉涵、褚春分、十二娘等人走到時鍾跟前。


    鄧玉涵饒有興致,湊近時鍾仔細觀瞧。


    時鍾很高大,還要高出他人半個頭,最讓他吃驚的是,時鍾外麵的殼體竟然是透明的,箍著一道黑色的外沿兒,手感是一種金屬,但這黑色的金屬,他卻是沒見過。


    時鍾的後下部分,有一堆零碎兒。


    楊波解釋道:“這個叫鍾擺,到是會安裝在室內。”


    那堆零碎兒裸露在外,最顯眼的部分就是所謂的鍾擺,一左一右搖擺著,和哢噠哢噠的走時聲同步。


    盡管鄧玉涵對鍾表沒有研究,但他畢竟是個科學家,知道對鍾表而言,走時準確才是關鍵。


    “楊老板,依你看,如何才能測定這時鍾的精度呢?”


    鄧玉涵看向楊波,眼神頗為肯切,似乎是在向楊波請教。


    “這個嘛..”


    楊波沉吟起來,心裏卻很忐忑,別剛裝了嗶,迴頭讓人打臉就不好玩兒了。


    方法很多,把手機拿出來,gps,北鬥..


    再不濟,打開收音機,聽播音員說,現在是北京時間十二點整?


    “方法倒是不少..”


    楊波心念急轉,又道:“但大多需要天文知識,還要經過複雜的數學運算,目前沈家堡並不具備那樣的條件。”


    “眼下唯一可行的,就是讓時鍾連續運轉數日,時鍾的誤差是可累積的,數日之後,日影法能測出顯著差異,然後除上天數,便可得到一個粗略的精準度。”


    “古得,歪瑞古得。”


    鄧玉涵思慮片刻,點頭道:“這是個不錯的想法。”


    褚春分豎起大拇指,為楊波點了個讚:“楊老板,你怎麽什麽都懂啊,羨煞人也。”


    十二娘這看著楊波,心下仰慕不已,滿眼都是小星星。


    楊波一擺手,正要謙虛一下,卻聽到有人在大聲喊叫:“楊波,楊波在哪兒呢?”


    楊波扭頭一看,魏國公徐弘基來了,身後是徐文爵和蒲佩瑤,還有一幫隨從,一行十幾號。


    “約翰,來人是魏國公,我大明帝國的大貴族,我得去見他..”


    楊波拱手告了個罪,轉身向徐弘基迎了上去。


    盡管校對方法有頗多瑕疵,不過看起來,楊波的時鍾確比歐洲的座鍾精準,尤其是那鍾擺,雖然參不透玄機,但直覺時鍾的精準度應該與鍾擺有關。


    “唉,非常可惜。”


    鄧玉涵興致正濃,楊波卻匆匆離去,不免讓他大失所望。


    徐弘基是魏國公,大明最顯赫的勳貴,他能來,便是給楊波麵子,楊波自然不敢慢待,哪怕是來遲了。


    “國公,你來遲了。”


    楊波一拱手,笑道:“時鍾已經校對完畢,幾乎木差,您錯過了最重要的一瞬間。”


    未及徐弘基開口,蒲佩瑤卻是插了一嘴,“楊波,國公未到,你校的什麽對,急著投胎啊。”


    “...”


    楊波無言以對。


    科普之路,任重道遠啊。


    想當初,楊波還給香兒、柳絮、蒲佩瑤上過科普課,現在看來,簡直就是對牛彈琴啊,至少對蒲佩瑤完全無用。


    楊波臉上的表情,蒲佩瑤看在眼裏,心裏暗自偷笑。


    繼續火上澆油道:“你楊波到底有沒有把我魏國公徐家放在眼裏?”


    “...”


    楊波看向徐文爵,那廝趕緊轉過頭去,裝著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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