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掌櫃,好久不見……”


    行人熙攘中,姬貝戎驀然聽得有人喊叫於他,循聲扭頭望去之際,袖中石灰包已經備好,待發現來人並無特別印象,又在腦海裏認真曬捋過一遍,仍舊沒想起關於來人的點滴,微微皺眉間,卻是衝迎麵走來的一位行人拱手笑道:“婁兄,許久未見,不如今天兄弟做東,去那鴻運樓擺一桌……”


    陳衝跑過來時,姬貝戎正與素未平生的行人勾肩搭背,朝鴻運樓而去,一心想拆穿這位富記商鋪掌櫃真麵目的捕頭陳衝也是異常果決,迴頭衝樓上窗口正探出身子眺望的那幾名歹人挑釁一笑,而後指了指身前幾步遠的姬貝戎,似乎是在說你們能奈我何,有他罩著我,你們算個屁!


    窗口先前豎中指的歹人齜牙一笑,點點頭算是接下了陳衝的挑釁。


    “彪哥,這就讓那廝跑了?”


    尾隨彪豹的幾位兄弟,有人心有不甘開了口,捕頭陳衝與他們可謂是勢如水火,不死不休,之前他們有些許兄弟不過是在城中犯了點小事,便被陳衝抓送進了監牢。


    “怕什麽,這廝往日素來獨來獨往,在衙門裏也是朋友甚少,咱家暗中摸查幾次,也沒能查出他什麽底子,不過今日好算開了個口子,隻要他有朋友,家人,親戚,那咱家就多些對付這廝的手段……讓兄弟們跟好那個青衫漢子……”


    彪豹眸光閃爍,遠遠望著街上那道青衫背影,心裏已然殺浪衝霄,不管你是誰,都得死!


    這邊陳衝不緊不慢跟在姬貝戎身後,待對方將那位用來打幌子的行人打發走,就開口笑道:“富掌櫃好手段啊,今日不知有沒有空,在下府衙捕頭陳衝,有些事想與富掌櫃求證一番……”


    姬貝戎看著這位跟了一路的鐵麵漢子,拱手笑道:“不知在下可是犯了何事,府衙捕頭竟然尋上門來?”


    “哦,富掌櫃多慮了,在下不過是想與閣下求證一些木人街的過往一些細節……”


    陳衝闡明來意,仔細觀察著對方的神色變化,在看到對方蹙了蹙眉頭,繼而眉梢與肩膀瞬間垮塌耷拉下去,整個人流露出悲傷欲絕的氣息,平靜與悲傷的轉合,可謂是秋水一色,毫無破綻可尋,心中不禁讚歎一聲,“好生厲害的心性,這是遇上高人了……”


    往日查案,陳衝也遇上過不少心性特異的歹人,前兩年讓他名揚皇都的一場兇案中,有歹人藉著月夜,在半年中奸殺百名婦人,但從未留下蛛絲馬跡,鬧得滿城人心惶惶,陳衝正是憑借過人的心智與歹人鬥智鬥勇,在失誤一次後手刃罪大惡極的色魔,方才坐上的府衙捕頭。


    “既然如此,那也隻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有勞富掌櫃了……”


    二人就近在街邊酒肆坐下,因為身上未穿捕頭衣服,見生意上門的酒肆掌櫃便過來問詢,陳衝點了酒水與兩碟佐酒菜,便平淡無奇開了口:“當日事發之時,不知富掌櫃身在何處?”


    姬貝戎接過對方遞來的酒杯,一改臉上先前的欲絕悲傷,驀然笑道:“當日在下恰好正在一街之隔的香脂街陪兩位朋友遊玩,不曾想卻是發生了此等令人心悸的災禍……”


    “哦,那富掌櫃方便告訴一下那兩位朋友的身家姓名?”


    “這……不太好吧,對方畢竟是身有家室的,若是如此被大人戳破,想來又會是兩場門戶慘劇……”


    “……原來如此,富掌櫃當真是好手段啊……”


    “客氣了,大人……”


    ……


    目送對方離開後,陳衝習慣性眯眼,對方將他拋出的問題輕而易舉就甩給了兩名不能暴露身份的婦人,加之這裏可是皇都首善之地的南城,真如對方所說,他若是執意戳破這層窗戶紙,屆時隻怕那兩位婦人家中的勢力背景就會拿他祭刀,南城深宅大院中醃臢事多如牛毛,陳衝早有耳聞,那兩位婦人此舉紅杏出牆,也算不得什麽大驚小怪。


    之後又隨意問了幾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問題,也都被對方一一迴答的南轅北轍,從中根本不可能窺出什麽有用的線索,如此酒過三巡後,對方也就拱手告辭,一切看起來都是滴水不漏,順理成章之事。


    一番思量後,陳衝也不再糾結於此,多坐這片刻光景,是為了等追殺他的那些歹人會如何,但眼下看起來,已經明白無誤,這池禍水已經被他引流,不出三日,想來必有動靜!


    “一介書生,略會拳腳,這副皮囊之下,究竟在掩蓋什麽……”


    陳衝思量中去往府衙,他先前散出去的那些諜探今日也該有所收獲,關於這位平平無奇的商鋪掌櫃而展開的一張搜羅大網,也是時候有點收獲了……


    北城外,十裏之地,貫通南北的古道橫陳大地,猶如一條遊曳地表的陸地蛟龍,給被遮去蒼翠欲滴的青山綠水帶去些許靈動,大雪封山百餘日,除卻冒險前來做生意的商販會經過,這片大地已經許久未見人煙。


    一行三百餘人的隊伍頂風冒雪出現在古道之上,身後留下長長的腳印,隊伍裏有馬匹拖著沉重的馬車,馬鼻裏噴吐的白霧清晰可見,沉重的馬車將結冰的地麵傾軋出一道道轍痕,為首之人騎在馬上,身上裹著厚重的皮毛,並不是做工精致的狐裘一類,像是隨意將幾塊動物皮毛用粗線連接起來,散發著一股子狂野攝人的野蠻氣息。


    隊伍裏的各人身上也裹著類似這樣的皮毛,身後卻背負著看上去頗為沉重的木匣子,每個人都躬身而行,腳下將雪地踩踏的“咯吱咯吱”作響,鼻息噴出的白煙同樣厚重清晰,寒風凜冽,卷積雪,隊伍無一人言語,沉默而行。


    皇都舉目可見,在未來的這座皇都裏,勢必要有他們這群人的一席之地,因為不相信如此說法的,都已經去了修羅場。


    姬貝戎在富記商鋪轉悠一遭,算是做了個稱職掌櫃該做的,便又馬不停蹄前去北城城下,拜訪那位墨家主事人。


    戰事止戈,這位頭發見白的主事人多少也恢複了幾分氣色,姬貝戎笑著打趣說這是得益於他贈送的那幾張方子,畢竟那幾張方子可是千古名方,對補益身心效果極佳。


    “富公子今日來此,想必是有要事,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我這手頭還有一些東西要處理,所以……”


    本想再東拉西扯片刻,孰料對方竟然不接招,姬貝戎“哈”尬笑一聲,摸了摸鼻子,“有一批東西馬上就要到此地,眼下兵馬司與府衙正巡查的厲害,需要你暫借一方寶地,擱置些許時間?”


    “哈哈,還真讓地龍說中了,富先生果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路數,若是再手頭拎酒,隻怕這事就一定小不了……”


    “哈哈……”


    營帳一側,擺了張小案幾,案幾上堆簇著小山似的宗卷,名為地龍的墨家弟子抬頭白了自家先生一眼,便佯裝伏案忙碌,耳朵卻是豎的直挺。


    墨家主事人哈哈一笑,“想必那批東西對於富先生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在下就不必多問什麽了,想來富先生也是守口如瓶之輩,既然都求上門了,墨家一脈焉有不伸手之禮?”


    “嗯,等過一陣子,先生必然知曉……暗渠已經完成十之七八,北城地下多以聯通,而南城……或許會慢些,但也得在百日之內結束才行……”


    “南城地下有數代老城累積,還有龍脈之屬生發,進度不可能如北城一般,但百日想來也夠……”


    “另外,還得有勞……”


    “哦?這……不太好吧……”


    “大丈夫如此而為……”


    ……


    南書房。


    天子殿下罕見在朝會之後,又留下六部與老相,還有幾位官銜不高卻手握實權的心腹,譬如可糾察百僚的禦史中丞,以及執掌皇都戍衛的兵馬司指揮司等等,算是規格甚高,堪比議大事的朝會。


    李姓天子先讓宮奴送進暖手爐,給每位朝臣分發取暖,之後又親自在案幾周邊添加的炭盆中添了不少的新炭,待屋中溫度有所上升後,這才笑著揮手示意眾臣坐下,“都隨意一些,這裏又不是朝會,這裏是寡人的南書房,就是談心聊敘的地方,今日諸位愛卿,不妨將寡人當成自家人,敞開心扉便是……”


    隨著李姓天子開口定下基調,之後眾臣之首的老相便也接話開了口,同樣是在開導眾人恰逢亂世,理當戮心同力之類的言語,待這即是長者又是頂頭上司的兩位“大人”說罷,南書房的氣氛也算稍稍輕鬆不少,當然繃在幾位大人心裏的那根弦卻是愈發緊了起來。


    “俊臣不妨先說一說嘛,近來兵部各種事情一股腦壓下,想必心中多有思量,眼下有此良機,傾吐一番也算正當時……”


    李姓天子掃量眾臣,卻是無人敢先開口的局麵,略略想了想,便笑著望向了正捧爐取暖的兵部尚書來俊臣,如此拋出問題來。


    來俊臣如今正值當紅,私下裏被朝臣稱為“下一位紅相”,因為兵部如今風生水起之勢,朝堂眾臣自是看在眼裏,心裏要說不豔羨,實屬不可能,但也隻能背地裏議論一二,對於搜尋其背後的各種材料,也正在抓緊進行中,爭取在決定相位之日能一局定乾坤。


    “迴陛下,微臣隻能卻之不恭了,兵部如今涉及傷兵一項,甚是讓微臣頭疼,朝廷給每位傷兵三十兩銀子,按理說委實不少,擱在以往養活一家不在話下,隻是……如今這城中各種日常貨品的價錢彪飛太快,昨日三十兩還能買上一座敞亮的院落,今日就隻能買上半數,明日再去其半,故而如今那些拿了傷銀迴家的兵將,日子過的苦啊……”


    此話一出,房中所有人都不自覺看了麵有悲戚的來俊臣一眼,顯露出來的神色也是不盡相同,李姓天子隻是笑著,眼觀鼻鼻觀心的老相眼皮動了動,將擱在腳下的暖爐捧在手上,並無言語,其他六部首臣有者微微搖了搖頭,有者在看暖爐周邊裹護的一層皮毛,唯有禦史中丞闞慈拱了拱手,率先開了口:


    “來尚書執掌兵部不過半載,成效斐然,諸位大人都看在眼裏,如今戰事止戈,卻也遭逢大雪時節,朝廷這邊的積蓄已經見底,應對也是捉襟見肘,三十兩傷銀還是……”


    李姓天子眯眼聽著漸起的紛爭,隻是保持笑意,一如他所料,沒有誰會拿自己頭上的烏紗帽開玩笑。


    傍晚,陳衝從府衙出來,抬頭看眼白茫茫的天色,不禁長吐一氣,一股白煙如龍騰空,正如繚繞在他心頭的鬱悶,揮之不去。


    先前散出去的諜探收攏迴來的訊息倒是不少,但經他篩選過後,有用的,有價值的卻是寥寥無幾,有些甚至為了應付差事,幹脆將一些生活瑣碎小事搬來,惹得他不由自主想大發雷霆,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匯海門的陳西星……似乎是守將陳渠之子?”


    在一眾瑣碎線索中,陳衝倒是發現了這一條,據訊息所說,陳西星與那富姓掌櫃於北城麵攤與幾位進城的亂匪起了紛爭,結果雙方大打出手,但詭異的是,當時此事在場圍觀之人不少,但事後問及起來卻是難有幾人說的清楚其中細節,仿佛對當時的情形隻是一個模糊的印象而已,或者說更像是做了一場夢。


    若是幾個人如此答複,陳衝但也理解,畢竟民眾對官府多有抵觸,不想沾惹是非,謊稱未曾看清也能說得過去,但令他莫名心悸的是,當日圍觀之數勢必眾多,但這麽多人全然不肯說,這其中究竟隱藏著何種秘密,就是他最為關切的點了。


    一下午都在翻看匯攏各類繁雜訊息,陳衝此時腹中已是空空,莫名想起南城一家醬肉鋪子的醬肉,三月不知肉味的陳衝便頂雪而去。


    “醬香坊”的生意出乎陳衝預料,如今這肉食價錢早已貴為天價,即便是他也不可能頓頓食肉,但三樓樓閣的醬香坊中卻是人滿為患。


    在門口自嘲一笑後,陳衝便找了張尚有空位的桌子落座,因為身上未穿捕頭的衙衣,其他三人對於最後落座的陳衝不免各自打量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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