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掛。


    當漢子拎著鼓鼓囊囊的油紙袋,躍下城頭後,赫然發現香火台前站著那位並不陌生的年輕人。


    漢子衝馮笑點頭一笑,準備就此別過,快速離去。


    聽那位熟食店的掌櫃說,雞腿還是熱的好吃!


    漢子有些懊惱自己沒有再兜迴點店裏那一大鍋湯汁,也好迴家放在鍋裏熬煮用,省的閨女醒來,雞腿既沒了熱度又失了味道!


    “還是太過匆急……”


    漢子古生對自己這種莽撞欠考慮的行為,有種由心而發的愧疚感。


    “前輩,可否城頭小敘片刻?”


    馮笑拱手揖禮,彬彬有禮。


    漢子看眼懷裏的油紙袋,咧嘴一笑,說道:“稍等片刻,去去就迴!”


    馮笑點頭一笑,閃身讓開並未遮擋的道路。


    漢子一掠而去。


    馮笑躍上城頭,刻意選擇在城南方向站定,靜靜等候。


    城牆下的一小片地方,宛如隔世而居的桃源,靜謐而美好。


    人心如桃源,俠義不長存。


    馮笑迴頭再次拱手揖禮,一步而來的漢子擺擺手,露出靦腆的笑意,說道:“使不得,使不得,你這儒門規矩可萬萬使不得……”


    既然漢子不受,馮笑也不再堅持。


    漢子所說的使不得,是當真使不得。


    神道與後起之秀的儒門,豈能同禮而待?


    自然萬無這種規矩。


    所以,漢子不是在說謊,更不是在故意裝謙遜。


    馮笑掏出一把瓜子,抬抬手示意漢子要不要嗑上點,被漢子搖頭笑拒後,就自顧自邊嗑瓜子邊說道:“前輩,對這座村子印象如何?”


    漢子古生笑道:“談不上好,也談不上壞!”


    老實人,素來都是有一說一,不藏掖一星半點。


    馮笑點點頭,不過才聽一句話的功夫,漢子瞧見這年輕人的一隻手裏已經滿滿當當,皆是瓜子殼。


    將瓜子殼兜進袖裏,騰出手來的馮笑,說道:“來到這座村子後,最開始還不如你,怕死的要命,看見無人居住的老宅會害怕,看見挑水的婦人會害怕,看見舞刀弄劍的頑童還是害怕,似乎這個村子住著一群厲鬼,一不小心就會趁人不備,跳出來砍我一刀,刺我一劍,或者扭斷我的腦袋,夜不能寐,食之無味,半點不虛!”


    漢子古生點點頭,認可眼前這個年輕人的說法。


    漢子不經常出門,不代表他不知道村中大小事,村中來去為誰,村中古往今來。


    又嗑滿一掌心瓜子殼,馮笑再次兜進袖裏,說道:“開始不害怕,是跟著王丁登上這老城頭,與那個瘋子過招後的事情,隱隱知道王丁為了安撫一顆畏懼的心,特意請來那個瘋子陪著演了一場戲,盡管當時沒看出什麽,但後來想想其實漏洞還是挺多的……”


    指了指不遠處的那個城頭豁口,馮笑說道:“就在那裏,拎著一把老柴刀,對著城下勢如潮水湧來的金鱷,一刀又一刀,揮砍得那叫痛快,最後心力憔悴,一口氣沒上來,昏死過去了……”


    漢子古生看著近在咫尺的年輕人,說著淡淡輕輕的話語,語氣平緩如河水緩流,不見一絲絲的起起伏伏,就如同在訴說他人的故事,說到最後甚至還能莫名一笑。


    漢子古生莫名有點懷念這個村子剛剛被雜糅在一起的時候,似乎從那段光景往後,這裏便再沒有純粹的歡聲笑語,親密無間,甚至親如手足。


    也正是從那之後,他就寧願習慣一個人待著,陪著自家閨女玩,也不願在村子裏逗留,至多嘴饞的時候,去那雜貨鋪子討點酒吃。


    不自覺迴頭看眼那片屹立不倒的茅草屋,漢子一笑,自己也不寂寞不是!


    似乎將帶來的瓜子吃完了,馮笑幹脆雙手攏袖,揣在胸前,身體前傾,胳膊撐在城垛上,望著城下一片靜謐的清淨地,說道:“那個瘋子其實挺可憐的,似乎和誰都能說到一塊,稱兄道弟,推杯換盞,有一肚子掏心置腹的話說,他就像剛到這個地方的我,但我與他又有大不同,他是一個極端,而我則是另外一個極端,選擇冷眼看待周身發生的一切,袖手旁觀,隻求事事順遂,得過且過,與其說是在另眼看事,不如說是在極力逃離這個地方,能逃多遠就逃多遠……”


    漢子古生歎口氣。


    馮笑淡淡一笑,說道:“因為內心恐懼,害怕丟了性命,在以自尊心能夠接受的最低線上去討好別人,學著臉上帶笑,學著與人為善,學著主動接觸一切,進廟燒香,上山帶禮,似乎做的與別人一模一樣,才覺得自己莫名有了膽識,有了敢與他人掰掰手腕的決心……”


    “王丁曾告訴我一句話,說在這裏,隻要我不想死,就沒有誰能讓我死,其實想想都覺得自己可笑至極,這裏誰會在意一個什麽都不是的家夥,即便有王丁撐腰,可免不了被人說三道四,說些捕風捉影些顛倒是非的事,一人難堵悠悠眾人口,仿佛隻有真的變得如那些人嘴裏說的一模一樣,他們才會心安理得的與你當成朋友,鶴立雞群不是什麽曲高和寡,與人為汙方才是康莊大道……”


    說著說著,馮笑搖了搖頭,神色倦怠。


    漢子古生此時看著年輕人的神態,覺得自己倒像是在看一位厭倦一切垂暮之年的老人。


    那些張開雙臂願意與這個天地擁抱的人,是極有大勇氣,有大膽識,有大魄力,可往往就是這樣的人,被傷害的最深,傷害的最重。


    漢子依稀想起一個家夥來,膽大的要命,飛升一躍,斬碎那座被奉若無上的神台,從此氣運流散,天地清明。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漢子心中一歎,要沒有那個家夥,他的閨女與媳婦也不會變成如今這般田地,漢子多少還是想找機會教訓一下那個家夥的,但內心深處卻是對其挑大拇指的。


    兩碼事,不能混為一談。


    驀然,漢子想到那個家夥似乎銀子格外多,要不要找個機會好好找那家夥聊上一聊,得點銀子也是好的,最起碼媳婦也不用再去趙家當燒火奴仆了不是?


    但不知為何,漢子自顧自搖了搖頭,朝天際極遠處豎了豎手指。


    一點銀子就想一筆勾銷這筆血海深仇,那他還如何再麵對那個為小家操碎了心的媳婦,麵對那個口口聲聲喊他爹爹的閨女?


    “去你娘的……”


    漢子古生心中啐罵。


    一想到自家閨女,漢子神色就變得格外溫柔起來,都說閨女是爹爹的小棉襖,半點不假。


    臨走前,馮笑對漢子古生提醒道:“其實雞腿用油炸過,會更好吃!”


    漢子抱拳一謝,半信半疑,一步邁去。


    城頭凝滯的罡風方才唿嘯而至。


    不遠處,之前被噩夢驚醒,再無睡意的小書童,又偷溜出來,坐在城頭上吃著雞腿。


    對於馮笑的“善意提醒”,置若罔聞。


    鹵雞腿才是天底下最好吃的!


    馮笑看眼村頭方向,笑了笑。


    無心睡眠啊!


    “你可知道古生是誰?”


    城頭上,老更頭悄然無聲而至。


    馮笑笑著搖搖頭。


    “他的老婆與閨女,都是間接被那個瘋子害成不人不鬼的那副樣子,算是視瘋子為死敵,也多虧那個家夥腦瓜靈活,拐彎抹角花大代價贈出一紙墜魂符,吊住了漢子寶貝閨女半條命,要不然瘋子絕無勇氣敢來這裏,最起碼臉皮會脫落好幾層!”


    老更頭說罷,迴頭看眼不遠處。


    小書童當即背過身去,衝手裏的雞腿較勁。


    “迴來的,不能說目的不純,沒迴來的,也不能說袖手旁觀,至於那些掐著時間迴來的,就很有必要說上一說了……”


    老更頭衝城下彈了彈手指,幾條朱絲神鬼不知悄然而去。


    一條係在一位正做夢啃骨頭的小屁孩腳踝。


    一條出現在滾落在依舊入睡,但雙腳隱有光明的頑童手腕。


    一條纏繞在懷裏抱著娘親手臂入睡的小丫頭腳踝。


    一條直接沒入一位小荷露尖角的丫頭手腕。


    四條朱絲,兩對璧人天成。


    老更頭對這塊清淨地做下的一點善意。


    做完這一切後,老更頭想了想,有些懷念,有些冷淡,說道:“來這座天地,不是想蹚這攤渾水,無非是想找尋一個睜眼就能看得見的未來,或許很遠,或許很近,但至少能看得見,其他的,隻要不太過分,天塌了有個高的頂著呢!”


    話音落地,擲地有聲。


    一瞬重新坐迴院子的老更頭,抬頭看了看天,最終還是收迴視線,落在自己養魚的魚池之中。


    金魚躍龍門,自古不是虛談。


    一陣風聲唿嘯,人影落城頭。


    馮笑撓撓頭,心想這動靜是不是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


    鐵匠好似渾然不知,指了指那把沒進城身的刀柄,神色複雜,說道:“自古刀就壓劍,穩勝半頭,禦劍飛行的劍修,曾經被刀修壓製的幾千年抬不起頭,後來天地大變,刀修沒落,憋攢了一口千年氣的劍修趁勢而起,似乎終於揚眉吐氣,一泄胸中萬古仇……”


    “這一切都得謝謝那把刀的主人,最初的那位,將一身純粹刀意自碎於大道,自泄於光陰長河,以一人刀意滋潤反哺萬界修士,劍修不過是被反哺最多的其中一類修士而已,自那以後,劍氣更長,劍意更精,在我看來,不過是在劍氣甚至劍意前,多了一點昔日的刀罡神意罷了……”


    “怎麽樣,有沒有試過將刀拔出來?”


    鐵匠掠至插刀地,衝馮笑招了招手。


    馮笑撇撇嘴,取掉腿上的禦風符籙,一步一步走向插刀地。


    在知根知底的鐵匠麵前,基本沒有什麽可裝的餘地。


    鐵匠咧嘴一笑,雙手緊握刀柄,雙腿分開呈半蹲狀,然後一氣灌全身。


    “起!”


    鐵匠輕嗬一聲,手中刀卻是絲毫未動。


    似乎早就知道結果的鐵匠,臉不紅,心不跳地做了個沉氣的花架動作,然後看著姍姍來遲的馮笑。


    意味再鮮明不過。


    “拔出這把刀有什麽好處?”


    馮笑想了想,一臉認真地看著鐵匠。


    “壓萬界劍修半頭之數算不算好處?”


    鐵匠給出這麽一個答案。


    “你看我像能拔出這把刀的人嗎?”


    馮笑抖了抖手腕,長吸一氣,做了個與鐵匠同樣的拔刀姿勢。


    體內水火小龍遊曳氣穴,然後湧至雙臂。


    “起!”


    馮笑同樣輕嗬一聲,氣灌全身。


    刀柄先晃了晃。


    刀身抽出半寸。


    一尺。


    兩尺。


    三尺。


    “噌……”


    一聲清澈刀吟,響遍城頭。


    馮笑並指抹過如同剛剛被開鋒的刺目刀身,暗暗讚歎不已。


    “走了,迴去睡覺了……”


    鐵匠笑著擺擺手,唿嘯而來,唿嘯而去。


    不遠處的小書童臉色慘白,揣起沒吃完的雞腿,幹脆躍下城頭,一溜煙跑迴家去。


    “可以啊,小老弟……”


    金雞大人拖著病仄仄的身軀,來到城頭,衝馮笑豎了豎大拇指。


    馮笑拱手揖禮。


    “就你拿著刀揖禮的鬼樣子,要是被刀修看見了,不發生點什麽才怪!”


    金雞大人搖頭歎息,善意提醒道。


    刀修手中的刀,被儒門聖賢認為是兵之不詳,刻意在世間百兵譜上排在劍之後,這筆可大可小的因果,算是與刀修結下了難以解開的私仇。


    故而,世間俠士多仗劍而行,持刀而行者鮮有見之。


    儒門如此作為,等於是將刀修氣運徹底掐滅在世間。


    不可謂不狠辣。


    馮笑皺眉,說道:“還有這等老黃曆?”


    金雞大人笑道:“還有更老的,要不要聽上一聽?”


    不曾想馮笑卻是搖了搖頭,揉著眉心,賣慘道:“還不如一刀劈了我!”


    金雞大人看眼馮笑手中的長刀,翻個白眼,說道:“嘖嘖,真的是嘴比刀鋒利!”


    馮笑淡淡一笑。


    突然,金雞大人從袖裏摸出兩塊金身碎片,拋給馮笑,說道:“睡覺老硌腰,留著無甚意義,不如送給威風凜凜的小老弟來的愜意!”


    馮笑坦然接受,攬入袍袖,正準備揖禮而謝,卻被金雞大人啐罵道:“吃糠放臭屁,拉不出什麽好屎的家夥,惡心人倒是有一套……”


    金雞大人掠風而去,留下一臉尷尬的馮笑愣在原地。


    撓撓頭,馮笑捫心自問:“揖禮而謝,有何不對?”


    體內,鴻溝劍海。


    白骨王者仰頭而望,看著被刀意隨便一破到底的重重天幕,驚詫的到了嘴邊拍馬溜須的話,卻愣是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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