鎬京城。


    自打國師大人坐上那君王寶座,搖身一變,成為執掌七十二城的第一人後,進出鎬京的神仙老爺便愈發多了起來。


    興許是仙凡有別,這些出入鎬京的神仙老爺從無落足一磚一石,皆選擇淩空禦風,騰雲駕霧而行,有時可見浩浩蕩蕩的神仙,成群結隊從街道上空飛過,景象尤為壯觀,看得鎬京城百姓委實羨慕。


    但這幾乎“約定俗成”的仙規,皆要在那座已有渾然三分仙氣的皇宮殿宇前作廢,所有神仙老爺,一律得落下雲頭,腳踏實地,一步一步走進那座執掌天下殺生大權的金鑾殿。


    剛結束朝會議事,一臉愜意之色迴到禦書房的國師大人,伸手屏退一應婢臣,獨留一位神色平淡至極的婢女白描,自己親手點燃一爐由東海之地獻供上來的龍涎熏香,輕嗅一鼻,通體舒泰,飄飄欲仙,果然非比尋常。


    看一眼無動於衷的白描,國師大人笑道:“東海龍涎香,聽說千金難買一兩的稀罕物,那叫……布雨宗的,送來足足夠整個鎬京城熏香一年的份量,你說這份誠心如何讓人忍心拒絕!”


    經他一手神魂再塑而生的婢女白描,置若罔聞,不過略有遲緩的點了點頭。


    早已習慣婢女白描如此“古井無波”之態,國師大人不過是自言自語,過過嘴癮而已。


    走到桌幾前,攤開洛紙,用鎮紙玉蟾蜍——某一座仙門長老的心頭好壓平後,開始借著研墨的空蕩,心中細細迴味朝會上一眾所謂神仙老爺的“一麵之詞”,甚至小到眨幾下眼,都會在心海纖毫畢現。


    今日朝堂議案,不過是國師大人“拋磚引玉”,隨口說要令立國號,問詢一眾拜相封侯的眾臣可有上佳提議,畢竟舊朝積弊,民怨沸騰,被取而代之不過是水到渠成之事,再立國號,實屬再正常不過。


    聽完一眾朝臣不遺餘力自我推薦各自所提國號,國師大人笑道,國號令立一事,暫且再議。


    第二件議案,則是一件無甚緊要的小事,說是那北海之畔,生而有蛟,傷民屠城無數,禍害方圓千裏之地,幸有幾位不願留名的神仙聯手絞殺,雖有逾權之舉,但貴在所行積善,故而就不再追究。


    堂下群臣聽得一頭漿糊,不明所以,這等信手而為降妖除魔之事,如何用拿到朝堂之上議論,再說眾人久離凡塵,這等隻有昔日年輕時方才會做的小事,如何值得去議論,誰人年輕沒有親手誅賊幾個,若是要翻舊賬,怕是免不了要撕破臉皮,誰人屁股後麵多少都會不幹淨,再說,仙凡尊卑有別,死幾個無甚緊要的凡夫俗子又何妨,值得問罪高高在上的神仙?


    國師大人在上,將一眾仙臣神色盡收眼底,若是沒有看錯,十之八九之輩,骨子裏仍然是以神仙自居,半點看不上螻蟻百姓。


    不過,倒是有一人,神色與眾不同,在眾臣議論紛紛之際,卻選擇做那壁上觀客,眼觀鼻,鼻觀心,老神在在。


    國師大人笑了笑,肅靜朝堂後,繼續說了第三個議案,想遷移一座山上仙門,於北海之畔開枝散葉,庇護眾生,而且還會有一係列相輔相成的福澤舉措,譬如說每年獻供之銀減半,門下地界山頭可延闊數倍,相應的山水土地封赦之屬,可自行安排,僅需上報朝堂即可。


    老話說“樹挪死,人挪活”,但牽涉到一座仙門,就另當別論,仙門擇基而立,多是占有山水靈秀之地,更有仙氣盎然之福地,這類地界對山上神仙修行,可謂是有事半功倍之效,耳濡目染,身臨其境,日積月累下來,暈染一身飄飄仙氣更不在話下,這也是為何凡夫俗子瞧看山上神仙,永遠是一副仙風道骨,冰肌玉骨的仙姿之所在。


    令仙門放棄經營成熟的自家山頭,輾轉他地,這無疑是要大動仙基的危險舉措,牽涉太多,波及太廣,先不說如何安撫門下弟子,僅是門中一些看似閑雲野鶴不理門事但輩分奇高的長老之屬,就無法輕易說動,勸說輕無濟於事,若是話語稍重,惹怒了這些糟老頭子,搬出門規祖法,勢必又是一件不輸遷移祖宗仙基的大事。


    國師大人所提議案,可謂是一石激起千層浪,堂下眾臣當即沸騰,甚至有脾性耿直之輩,要當場撞柱而死,隻為懇求國師大人收迴王命。


    國師大人記得,那位撞柱尋死的老仙師,是一位名為桃花庵仙門的長老,從諜報上所看,這位老仙師權柄極重,在宗門說一不二,且脾性暴躁,曾在宗門議事期間,當場打殺一位與其臆見左右的年輕棟梁之輩,再就是那桃花庵山水形勝,貌似有一口可洗髓伐毛的仙泉,桃花庵能在西地仙家林立之地,話語份量頗重,那口仙泉起到的作用絕對是居功至偉。


    國師大人驀然一笑,腦海裏閃過那位須發形若暮獅的老仙師,自言自語說道:“暮而未死,猶有餘威,即便身倒架仍在,也可支撐喘息片刻,可惜自毀棟梁,自絕後路,自尋死,他人何顧!”


    執筆沾墨,筆尖行雲流水,片刻即成,落筆抖腕,接過婢女白描端來的清茶,清吐一氣,吹散嫋嫋茶霧,執杯未飲,卻是笑道:“白描,瞧瞧你家老爺這幅字寫的如何?”


    在婢女白描麵前,國師大人素來以自家老爺自居,而白描也常常不論尊卑,直唿老爺,仿佛眼前這位國師大人,身份一直未變。


    當然,這份天下大寵,獨屬昔日國師大人身邊的幾位婢女而已。


    白描神色不變,看一眼桌幾,卻是眉梢掛霜,冷冷說道:“徒有其形,不見神意,花拳繡腿,天壤之別!”


    國師大人聞言,當即搖頭苦笑,他這不是自討沒趣嘛,明知道這位姑奶奶直言不諱,嘴刀比袖劍更為鋒利,為何還要招惹於她,這不是自尋死路,還能是什麽?


    驀然,窗台落下一隻通身翠綠如玉的鳥雀,唯有嘴喙之處一抹金黃,落在窗台,梳羽舔喙,即無尋常鳥雀的嘰喳聒噪,也無見人生畏振翅欲飛之意。


    國師大人看著翠鳥,頗為心喜。


    隨著翠鳥一點點將嘴喙上沾染的那抹金黃抖擻落下,國師大人臉上的笑意,就如同花蕾怒放,甚覺美好。


    ————


    周府。


    周穆推窗而望,雨簾從天傾瀉,大片的陰雲攢聚,徹底將光亮死死擋在雲後。


    接連半月之餘,陰雨綿綿,涼風習習。


    好不易停下忙碌腳步的周穆,難得願意靜下心神,如此靜靜欣賞天地之大美。


    如今的周氏,已然與過去天壤之差,無論是財力還是權柄,在鎬京城皆是數一數二,周府眼下更像是一輛迅疾奔馳在古道上的馬車,他這個持韁繩掄鞭子的車夫,已然不甚重要,僅需偶爾露麵,掄幾鞭子,給馬匹使點氣力即可。


    這座僻靜的獨家小院,便是他令周府修建,以供他日夜修道所用,一日三餐,皆由不定婢女送來,若是沒有執掌周府的老管家許可,旁人半步也踏進此地不得。


    眼下,看似神色平靜的周穆心底其實甚覺愁悶,前兩日他衝擊那金丹之境未果,甚至一腳已經踏進那扇門內,初窺那扇門後之景象,隻可惜在他即將踏進那扇門戶時,背後仿佛有一雙巨手,生生將他又拖曳了出來,這種功敗垂成的挫敗感,令這位誌向遠大的周家兒郎心底萌生退意,第一次對大道有了新的認識。


    周穆如今過而立之年五載,不論在凡塵百姓中,還是在修道長生之輩中,皆算得上是年紀輕輕,縱然幼時跟隨第一位老仙師行跡天下,見過山川秀美,江河綺麗,江湖險惡等常人無法企及的見識,心性磨礪一事上,也屬鳳毛麟角,但終歸還是一路太過順遂,順遂的不過才踏上修道一途十餘年,便一路高歌猛進,到得如今雲巔之境,也是俗稱所謂的宗師境界,他用不到二十年的光景,走完了有些修士百餘年的路途,驚詫地老仙師不得不暗中“作祟”,聯合富如狗,搞出一趟西北之行,企圖借此機會多讓周穆吃點苦頭。


    當然,這一切周穆尚且被蒙在鼓裏,不得而知。


    甚至連富如狗都善意提醒過周穆,告訴他年輕人一定要多吃點苦頭,走路要步子邁得小些,步調穩些,如此才能行的久,走得遠。


    至於周穆聽進幾分,則是他的本事,也是他的造化,與富如狗不生半點因果。


    老仙師與富如狗,皆在驚歎周穆罕見天資悟性的同時,自然也看出了他可能會遇到的坎。


    老輩人教誨後輩,資本何在,其實無他,貴在今日之事,昔日他或許遇過見過聞過,再加上歲月堆積起來的眼界,解決問題自然比後輩要得心應手,駕輕就熟。


    周穆衝擊金丹未果,早在富如狗與老仙師二人意料之中,故而才會有二人善意的提醒,以及苦心營造的西北之行。


    就在周穆歎息之際,雨幕中的一抹綠意一瞬吸引他的注意,待他眨眼反應過來,綠意已經據他近在咫尺,確切的說,是飛落在了他身前的窗台上。


    “嘰嘰喳喳……”


    仿佛翠玉精雕細琢而成的鳥雀,抖擻豔麗翎羽,震落身上雨滴,而後輕輕振翅,毫不認生地躍上周穆肩膀,衝著周穆耳畔輕鳴起來。


    “這……”


    周穆看得哭笑不得,想來這鳥雀是誰家精心飼養之物,怕是外飛遇上這連雨天氣迷了路,陰差陽錯來到了他這屋簷避雨。


    將翠鳥放在窗台,周穆去去即迴,手中多出一份喂魚的餌料,試著撒在翠鳥身前些許,試圖喂食,孰料翠鳥當即炸毛,一瞬扭頭,望著尷尬無比的周穆,仿佛在無聲嘲諷。


    周穆輕咳一聲,撓撓頭,放下餌料,正準備再逗趣一番這隻似乎精通人性的翠鳥,門外驀然傳來熟悉的話語聲。


    “這鬼天氣若是能有香酥美人作陪,美酒佳肴為伴,豈不美哉妙哉,仙境不過如此啊!”


    “隻可惜,被你這糟老頭子抓來當壯丁,壞人美事,一頓酒委實不夠啊!”


    “我這糟老頭子袖裏的銀子隻夠請你這一頓,那一頓隻好讓周穆請你嘍!”


    “好說好說……”


    周穆開門迎接,來人自然是老仙師與富如狗二人,除了他兩位,這座小院,誰還能不請自來?


    周穆躬身行禮,富如狗搶先一步,收下這份“小禮”,哈哈一笑,說道:“周賢侄啊,你這裏可是寡淡無味的很哩,模樣清秀的婢女不妨多安排幾個嘛,若是周府沒有,大可以借你幾個嘛!”


    周穆說道:“酒色之屬,刮骨利刃,沉溺其中,無異尋死!”


    富如狗進屋,環視四周,歎息一聲,說道:“就差青燈古佛,與道僧無異,無趣的很!”


    老仙師接過話茬,晃了晃手頭的兩壺酒水,說道:“酒水入腹,管他何事,一醉方休即可!”


    富如狗視線落在窗台,驚咦出聲,說道:“這隻鳥雀倒是有趣,隻可惜食肉太少,不夠三人打個牙祭!”


    正與富如狗鳥目相對的翠鳥,再次炸毛,一飛而起,化作一束綠光,直衝富如狗而來,大有同歸於盡的氣勢。


    富如狗嗬嗬一笑,探出兩指,輕鬆夾住迅疾掠來的翠鳥嘴喙,隨手一拋,笑道:“有點意思啊!”


    被拋出的翠鳥,好似吃醉之人,在半空振翅旋飛,卻是再也難近富如狗周身方寸。


    富如狗轉頭看一眼周穆,疑惑不解,問道:“你何時養這麽個小玩意?”


    周穆苦笑不得,說道:“先於你們一腳,自己飛來的!”


    放下酒水,老仙師走過來,看著“怒發衝冠”的翠鳥,說道:“也不知誰家閨閣所養,怕是在這雨天迷了路,誤飛到你這裏來的!”


    “不過,這鳥雀倒是挺有靈性,知曉誰人對他生有歹心不是?”


    老仙師瞥一眼富如狗,哈哈大笑。


    富如狗卻是走迴桌邊坐下,自斟自飲一杯,方才搖頭說道:“老仙師,這次你可打了眼,這隻翠鳥不光靈性,而且還能識別天地氣運,它飛來找尋周穆,就像是貪財好色之輩,眼見金山美人,不撞南牆不迴頭!”


    老仙師驀然迴過神來,說道:“那它撲你,又是何故?”


    富如狗頓時挺直腰杆,手中變出無字牙白折扇,一敲手心,笑道:“老仙師高人,問的委實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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