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明月當空。


    因為村頭幾家剛搬迴來的緣故,本該悄寂漆黑的夜晚卻是人聲鼎沸、燈火通明,一盞盞高掛的通紅燈籠,在夜空下的幾座宅院中勾勒出橫七豎八的田字格,遠遠望去,人煙稀少多年的村頭,仿佛多少有些恢複了昔日的熱鬧與輝煌。


    在兩座來不及更換老舊朱門隻貼了張新門神的宅院前,人聲喧雜,車水馬龍,一長溜骨瘦如柴的老馬鼻息噴塗著皚皚熱氣,熱汗順細長馬毛淌泄一地,應該是長途跋涉勞累所致。


    馬身後牽拉的車輛上承裝著一個個碩大的寶箱,顏色灰暗,在傾瀉月華下也幾無光芒,安安靜靜陳擺在車上,像一座座無言的豐碑。


    朱門前,人流不息,有衣冠楚楚之輩,有破衣爛衫似乞丐之人,有高冠博帶風流倜儻的讀書人,有戎裝加身走路若猛虎的將軍,或喜或悲,或怒或狂,形形色色,神色各異,魚龍混雜。


    一道身影在門戶前車馬人堆中四處遊走,與登門拜訪之人三言兩語寒暄後,就又匆匆去安排車馬貨物裝卸的問題,陀螺一般四處遊走,馬不停蹄,碰著身份高貴的來者,臉上笑意更甚,還會特意安排一個眼明心亮、口舌伶俐的領路小廝侍奉左右,若是來者心意頗豐,此人也是口中說些客謙之言,好言好語問候兩句,在不露痕跡中將領路小廝喚來領路,還有遇上渾身髒衣破鞋的襤褸之人,此人同樣和顏悅色上前迎接,隻是手中多了一個隱秘動作,待毫無嫌棄的熱絡聊敘後,此人親自引客進府,待到襤褸之人後知後覺,口袋中便多出些許銀錢來。


    滴水不漏,八麵玲瓏。


    這就是張識丁的手段。


    來者皆是客,何況張氏這一脈剛從雲端墜落,失了日後賴以魚躍龍門的大氣運,否則,那根象征某種意義的短簽,無論如何,是不會被這一脈的張老爺抽中。


    從府中出來,瞥一眼隔壁門可羅雀的門戶,張識丁自覺與有榮焉,昂首挺胸拾階而下,視線從村頭掃到村尾,心中輕算,該登門的差不多都來了,昔日張氏在此古地結下的香火,這次算是敗走麥城而歸,還能有故人念及舊情登門拜訪,也稱得上仁至義盡,不論是還昔日一個香火也好,還是對張氏心存感激也罷,能來的、敢登門的,自是張氏一筆不菲的香火情分。


    還有幾個張老爺心存惦念的老夥計尚未登門,因此特意交待下來,讓張識丁務必在此等候,萬一是在途中被耽擱了,披星戴月趕來卻是吃的一嘴閉門羹,還不得寒了老夥計的一片熱絡心腸,千叮嚀萬囑咐,張識丁不敢怠慢,隻能暫且把重中之重的馬車裝卸一事放至後麵。


    兵分兩路,車隊所行另一條路歸來,是張老爺早就安排運籌妥當的,灰暗寶箱裏裝的是什麽東西,張識丁心中有所揣測,八九不離十,但隻字不能透露。


    迴憶一路種種經曆,老爺常掛臉上的那種慘淡中自有不妥協的神色,在張識丁如今看來,著實是情感分寸拿捏巧妙的高手,於眾人心墜深淵時,給與一絲光亮希望,分量不多不少,十分恰到好處,等遇到下一重攔路虎,上次那點信心剛好用完,正是在如此循環反複中,張氏這一脈的人心,被拿捏的鬆緊有度,不知不覺間,老爺的地位悄然穩固。


    暗自輕歎一聲,都說讀書人的心眼多如蓮藕,今時看來,果真如此,張識丁突然覺著,未來大有可期。


    老話說過,書中有黃金屋,有顏如玉,有千鍾粟。


    老爺是讀書人,他張識丁算半個讀書人綽綽有餘,黃金屋什麽的,他心不求多,半座既可。


    未來可期。


    這是老爺在書房中最愛描摹的四個字。


    看一眼天色,不過戍時,時間尚早,張識丁走過長長車隊,在看護寶箱的一眾黑色扈從身上悄然掃過,這些扈從自始至終,未曾開口一言,手持黑色長戈,雕像一樣駐守其側,寸步不移,張識丁幾次上前想套近乎,皆被無視,碰了釘子。


    “十六……呃……”


    張識丁行至車尾,掃一眼車尾兩個半大寶箱,箱體四角鑲嵌流光溢彩的骨頭,箱蓋上貼著泛黃符籙,其中一個箱體還被一柄鋒芒畢露的長劍貫穿,張識丁視線稍稍掠過其上,便覺一股陰寒之氣從背後升起,倏忽遍體生寒。


    “嘿嘿……”


    恍若立身黑暗中的扈從,扭頭衝張識丁露齒一笑。


    張識丁刹那間如遭雷擊,目瞪口呆,心中巨駭眼看就要化作驚唿脫口而出,那個與黑影無二的扈從,對其做了個手掩唇的禁聲動作。


    於張家為鄰,且好似兩家相約好時間一同歸來的,是歸途尤為坎坷的崔家,相較張氏迴來二百餘人的龐大規模,崔家這次歸途略顯倉促,肯迴來的不過區區八十餘人,雖說與張家前後腳迴來,但卻是另外一番景象。


    張家門前,車水馬龍。


    崔家門前,門可羅雀。


    一位神色苦悶的漢子坐在自家門檻上,聽著隔壁喧囂熱鬧人聲似鼎沸,懶得再去心存僥幸瞧看自家門前慘淡至極的光景,老爺交待,崔家既然迴來,就得開門迎客,沒有客登門,大門就敞開不閉。


    苦悶漢子知曉,老爺這是怒火攻心有意爭口氣所為,昔日崔家在此,稱得上木秀於林,崔家子弟人人口能誦,心能算,村中最早的學墅正是崔氏子弟樂為人師所建,受過崔家恩惠之人,數不勝數。


    再說,崔氏家風樸質,待人唯親,左鄰右舍相處,開口必尊稱,與人言談從無驕奢狂大之言,舉手之勞的小事素來見之必做,待人接物,溫潤如玉,言談舉止,謙謙君子。


    老爺可是摔碎了一盞茶杯的,撂下狠話今日要沒有客登門,他崔恆就一直守在門口。


    他招誰惹誰了?


    崔恆愈發覺著苦悶,起身瞧看有無貴客登門的心思,是半點全無。


    “老弟,月色寂寥,天意微寒,喝口小酒暖暖身如何?”


    苦悶漢子聞聲睜眼,看見來人是隔壁之前忙前忙後馬不停蹄的管家,手裏攜酒登門,笑意滿滿,也不好開口推辭,更不好轟人,在心尖思襯一下,就從懷裏摸出一個油紙袋來。


    來人見之,哈哈一笑。


    誌同道合,不過如此。


    攤開油紙袋,一大把油炸的花生米,漢子又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摸出兩個小酒杯,一人麵前擱一個,一切準備就緒。


    苦悶漢子看了來人一眼。


    來人幹脆盤腿而坐,兩酒杯倒滿酒水,也不恭維寒暄,舉杯即飲。


    一連三杯下肚。


    腹中可謂是火龍遊走。


    苦悶漢子咂摸幾下嘴,也不撿吃花生米壓辣,反而將油紙袋手推至來人酒杯前,說道:“三杯下肚即是友,是友就得聽友勸,這酒水著實辛辣,快快吃些壓壓辛辣,萬一尚未吃喝盡興,就醉熏上頭,豈不壞了這點難得興致?”


    張識丁點點頭,淡淡一笑,撿吃幾粒口感不錯的花生米,而後將其手推至這位不知名姓的“摯友”酒杯前。


    二人相視一笑。


    一切盡在不言中。


    崔恆嚼吃著花生米,滿嘴噴吐酒氣,問道:“老兄,世間什麽東西最重,卻又最輕?”


    張識丁舉杯,“情義二字最重,臉麵二字最輕,不知對錯與否?”


    一口飲盡杯中酒。


    崔恆幫其倒滿,頗為認同地點點頭,“老兄果真是人中龍鳳,一語道盡世間事,受教受教……”


    張識丁望一眼門檻內,湊身上前,問道:“可是得了死命令,在此等候貴客臨門?”


    崔恆歎息一聲,“要不老兄救老弟一把?”


    張識丁笑道:“有何不可?”


    崔恆卻是擺手,“做不得,做不得!”


    二人無言,又是一番推杯換盞。


    微醺上頭,崔恆舌頭打結,手指村頭八百裏水泊,“昔日,這水泊中走出三人,登崔氏家門,告知崔氏有九百年氣運當頭,老兄,你可相信?”


    張識丁醉眼迷離,摟著崔恆肩膀,“有何不信!村中那口枯水井中,曾有金蛟騰出,飛至村尾城牆處,差點被一劍劈成兩截,誰敢說此事為假?”


    崔恆摸索著又給二人倒滿酒,“水泊底有龍宮,不過歲月悠久,是處蝦兵蟹將全無的空殼子,龍宮中插著一把斬龍劍,聽說來曆嚇死人!”


    張識丁飲盡酒水,醉意上頭,幾乎睜不開眼,“水泊有啥子好嚇人的,之前哪家少在裏麵捕魚捉蝦了?我看你說的蝦兵蟹將,就是被捉吃幹淨的!”


    “嗝”,張識丁打個酒嗝,錯過身與崔恆並排坐齊,遠望著村尾老城牆,“城牆外的世界大的驚人,不過幾丈高的老牆頭,為啥子村裏人呆了這麽多年,至今不敢踏出一步去?”


    崔恆推了一把張識丁,“吃屎孩子都知道的秘密就不是秘密,牆外世界是大,但卻難容你我一人,出去的人不是死,就是傷,到最後也就沒有哪家舍得自家人出去了……”


    張識丁躺靠在高高門檻上,“是啊,千方百計出去的,最後還是得迴來,辛辛苦苦一趟,人財兩空,何苦來哉?”


    崔恆呢喃,“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有何苦?”


    張識丁已然鼾聲四起。


    崔恆看了一眼醉睡過去的“酒友”,又將地上剩餘少半的酒水拿了過來,咂摸著滋味,細飲慢喝。


    一如交友。


    過猶不及。


    喝酒見德。


    假醉,不太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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