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狼村,舊時有三門十六戶,聲望極高,家底極豐厚,如今村頭至村尾的這些個老舊建築,多半是當時這十九門庭留下的大手筆。


    村頭依山傍水位置最佳,如今卻鮮有人跡的一大片深宅大院,正是這些高門大戶昔日住所,老酒樓,土地廟,老戲台,老龍井,神君廟,至此為止,算是十九門庭每天涉足的地界。


    之外的鐵匠鋪子,老碾台,老槐樹,一座積塵的小香火台,老城牆,這些地方三五年難得踏足一次,要去也是莫名其妙在露天的小小香火台子上敬柱香火,也不如在神君廟中一般跪拜,隻是靜靜站在不及膝蓋高的小台子前,直待香火熄滅才能離去。


    這點規矩隨著村頭十九門庭悉數搬出村子,也被後來人拋卻腦後,小小香火台也成了村裏幼童撒尿和泥的地方,一代又一代的幼童就是如此長大的,最早家裏有老人看到自家孩子在香火台上蹦跳玩樂,還會聲色俱厲訓斥一番,但在這些老人被埋進後山,變成牌位上一個隨時都會被忘記的名字後,這點稱不上規矩的規矩自然而然也就無人顧及。


    八百裏水泊,神君廟,老戲台,老龍井,老槐樹,老碾台,老城牆等等,這些逐漸蒙塵的建築,宛如一位位智者,靜靜看著這個由大至小的地方,昔日由他們浴血拚搏留存下來的神仙地,今日好似後繼無人來守護的爛泥地,烏煙瘴氣也罷,氣運錯亂也好,都與他們無關了。


    自然,“承上啟下”的規矩也就無關了。


    吃過晌午飯後,村子裏突然開始亂糟糟的,一群頑劣幼童追逐打鬧從村頭瘋跑至村尾,唿嘯而來,唿嘯而去,仔細看的話,會發現其中多出些許陌生麵孔,而且一身從上而下的穿戴明顯較比村子裏的幼童要貴氣頗多,好在土生土長、鼻唇掛“黃龍”的幼童們“並不在意”,而穿戴富貴的幼童也不嫌棄這些破衣爛衫的小夥伴,對於村子裏忽然多出這麽多誌同道合的小夥伴,喜歡開心都來不及,哪裏還會關心其他,對於初來乍到即被擁護成孩子王的富貴孩子,心情自然雀躍,被宛如街邊乞丐一樣的小夥伴簇擁著,恍如高高在上的帝王,小小年紀自有一番氣度外露,這是終日撒尿和泥跑東跑西、在貧苦泥潭長大的孩子所不具備的。


    無法選擇的出身,在一定程度上,會給孩子帶去無法避忌的影響,或好的、或壞的,一切潤物無聲,風過無痕。


    馮笑躺在老城牆上睜眼曬日頭、絲毫不覺著刺目,牆頭不遠處嘻嘻哈哈聲音此起彼伏,明顯是幼童們在嬉笑追逐,眨了眨眼,馮笑調轉身子,尋聲望去,幾個頑劣至極的孩子正在小香火台跳上跳下,另有幾個小不點正撅著屁股捉螞蟻,還有幾個鶴立雞群的孩子瞧著臉生的很,不像是村裏土生土長的。


    “村裏迴來人了?”


    晌午飯後,馮笑聽婦人王丁提過一嘴,說是村頭那些老院子陸陸續續迴來人了,她這幾天得過去多轉悠轉悠,順便擺擺巡夜人的身份,萬一有人心明眼亮,非要上杆子攀交,再送上點小禮物什麽的,豈不是美事一樁。


    正在馮笑思襯神遊之際,香火台前孩子們嬉笑聲卻戛然而止。


    一位頭戴金冠,身著銀絲金邊相間華服的年輕男子踱步而來,手裏握著一柱香火,神色倨傲,目斜前方。


    “二哥!”


    一直站在香火台前,貴氣逼人的那個孩子,瞅一眼眨眼便至身前的年輕男子,迅速低下頭,輕稱唿了一聲。


    年輕男子置若罔聞,一揮衣袖,怒斥簇擁在他小弟身邊的一群幼童,“一群小乞丐,滾開!”,同時順手撒下一大把隻能在這個村子裏使用的香火銀子。


    “你是想當乞丐王,終日與這幫小乞丐為伍,老死於此,還是拿自己以及家族錢途當做籌碼趁機要挾大哥二哥,你慢慢想,等你想明白,再把答案告訴我,或者大哥都行!”


    年輕男子看樣子至多弱冠之歲,或許是久經家族磨煉的緣故,一旦說話做事便迅速轉變神態,肅穆且認真,與平日吊兒郎當之態截然不同,這也是被訓斥少年心中最為不解的地方,同時也是他最怕這個二哥的地方。


    “知道了,二哥!”


    貴氣逼人的少年本想解釋兩句,卻一想到二哥最是憎惡這種無濟於事的解釋,也就將到嘴邊的話又壓了迴去,低頭認錯道。


    被年輕男子嗬斥為小乞丐的幼童們,也不走遠,就稍稍走開幾步,圍在一起瞪大眼珠子,盯瞧著訓斥他們新夥伴的年輕男子。


    “你瞧這些毫無心性的乞兒,就像是爛泥潭裏的爛泥,任誰人都能輕輕鬆鬆踩踏上一腳,不說汙了鞋底,還受人唾棄,小弟,你想一輩子當這樣的人嗎?”


    年輕男子斜瞥一眼不遠處圍簇在一起的幼童,寡淡的神色下,不屑之情溢於言表。


    “砰”


    一塊飛石砸麵而來,被年輕男子一揮衣袖扇飛,砸在老城牆上,石屑四濺,發出一聲輕響。


    年輕男子扭頭側目。


    孩子中,鼻唇掛“黃龍”的小孩站了出來,看到自己奮力擲出的石塊被人輕易扇飛,心知此人手段必然不低,他這招“投石問路”不是針對此人的斥罵,僅僅是因為此人打攪了他們一樁“美事”而已。


    如此看來,事起波折,得先解決這個所謂的“二哥”,“黃龍”小孩心中一番默默思襯,視線有意無意掠向老城牆上的那個人。


    “滋溜”


    兩條黃龍入鼻。


    與年齡不符的幼童,衝老城牆遙遙一笑。


    “作死!”


    幼童心中默念。


    被飛石砸麵的年輕男子笑了笑,視線在一群孩子中稍作停留,最終還是落在衝他動手的幼童身上,盯視了片刻後,男子輕拍他小弟肩膀,“你可以跟他玩!”


    貴氣逼人的孩子不明所以,扭頭朝那個小不點看去,小不點也恰好正衝他擠眉弄眼,鼻唇掛著永遠吸不幹淨的兩條“黃龍”,二人相視一笑。


    一人意味深長。


    一人發自肺腑。


    “去吧!”


    年輕男子揮揮手,放行他的小弟。


    一群“天真爛漫”的孩子轉眼即忘心頭不快,嘻嘻哈哈追逐一片,唿嘯而去。


    年輕男子手指在香火頭撚了撚,香煙嫋嫋,畢恭畢敬將獨根香火插在年代久遠的香火台上,男子肅穆而立,心河起波瀾。


    家族此次冒險迴來,可謂是破釜沉舟,昔日散盡家財極為不易搬遷了出去,仰仗常年在此積累的家底,好算是在外麵廣闊天地中大有作為,創下一座輝煌皇朝,本以為從此再與這座被壓榨到殘破的“小地方”再無半點瓜葛,誰曾想世事難料,在外轉遭一大圈後又得故地重迴,而且其中牽涉較之先前愈發繁多,家族長輩為此還吵破了天,最終家族決定棋行險式,將之一分為二,一半人滯留在那座天下的皇朝,一半人冒險迴來等待機緣。


    不幸的是,男子所在這一脈,抽中了那根代表歸來的斷簽。


    香火嫋嫋,男子思緒良多。


    在這裏的三百年前,香火台就屹立在此,他也如那群頑童蹦上蹦下過,隻不過換來一頓毒打,而且也在毒打中聽到了關於這座香火台的起源,以及這個“村子”的起始。


    三千大界,共尊為主,一界一香火台,無須重修廟宇,立塑金身,香火不滅。


    隻需一柱誠心香火既可,規矩如此,千年不變。


    這座及膝高的香火台,本就是一柱留存於此的不熄香火,來人隻需在此立身片刻,稟明心意既可離去,無須其他。


    隻可惜後來被幾人盜了火種,隻餘灰燼在此,光陰荏苒,後來人不知規矩,自帶香火不說,還有者如同進廟燒香拜仙神一般,磕頭帶彘獻金銀,不僅壞了那位自立的規矩,還貶低了其身份,神仙之流與那“人”而言,不過一群宵小後輩而已。


    自留不熄香火,無非是照拂一界。


    一根香火,隻敬自己。


    天地,如一粟,太小。


    神仙,追隨腳步的後來人爾爾。


    獨身一“人”,水火共主。


    庇佑大界三千,蒼生無數。


    功德無量。


    “淪落如此,著實不值得!”


    年輕男子搖頭歎息。


    香火漸熄,最後一餘白煙直升入空。


    年輕男子轉身離開。


    他,佘白首,代表佘家來此敬獻香火,純粹是為敬重規矩而來。


    最有意思之處,在於佘白首一向被他人戲稱為破壞規矩的“聰明人”。


    熟稔規矩構架的一磚一石,對之承啟銜接洞若觀火,方能遊刃有餘其間,甚至“大動幹戈”改天換地也無妨,這一切,皆是源自對規矩的了如指掌。


    他佘白首敬重規矩,也喜歡剖解規矩。


    在規矩中,殺人放火也好,吃人不吐骨頭也罷,都是大自由,在他打造的“自由”天地中,管你神仙帝王,皆為任人宰割的螻蟻,神仙術法,煊赫權勢,一無所用。


    在佘家所創的那座皇朝,他所在的一脈,早已將整座皇朝架構一空,三公九卿盡是傀儡,高坐王座的帝王不過是條指東不敢吠西的狗。


    擊碎心河痕跡,任神仙術法也無法窺探一二,做完這一切,佘白首朝老城牆上看去,有個家夥可是“暗送秋波”,看了他好久。


    “你好”


    佘白首衝城牆揮揮手,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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