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月君似乎想到了什麽,不知從何處掏出一封信。


    龍尊剛想要說些什麽,就被元帥的話打斷了。


    元帥說:“下次不必如此破費,隨便送些什麽就好。”


    接著,他將停留在飲月君手中信封上的視線,轉向那片夜色,輕聲道:


    “飲月君,可別錯過這一年一次的美景啊。”


    龍尊微微頷首,默不作聲地收起手中的信。


    這封信,出自雨別之手。


    雨別,正是最初與元帥定下契約的龍尊。


    這位龍尊與其他持明龍尊,一同在羅浮,與仙舟元帥定下封印「壽瘟禍跡」的盟約。


    飲月君與其他龍尊不同,曾與仙舟元帥是摯友。


    這一點,飲月君的侍從,持明族龍師們,都會提起。


    他們似乎曾經定下過什麽約定,隻可惜,他於夢中接收著一代又一代飲月君的記憶,早已記不得了。


    昔日與仙舟聯盟定下的盟約,飲月君不會忘記。


    仙舟有恩於持明族,龍尊們始終牢記於心,他們自會遵從約定。


    隻是,初代飲月君與仙舟元帥的約定呢?會繼續延續下去嗎?


    見到仙舟元帥岔開話題後,飲月君知道了對方心中所想。


    答案是不會。


    被一方遺忘的盟約,終究是無法延續啊。


    他們無論是疏遠還是親近,都會落在仙舟將軍、持明族的眼中。


    一舉一動,都會影響著仙舟與持明族。


    對他們這種地位的人而言,很多事、很多話,不必說得太明白。


    簡單直接的點破彼此心中所想,反倒是徒增煩憂。


    飲月君上前幾步,與元帥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沉默著看完這場盛大的煙花。


    龍尊在一旁看著。


    看那位風流成性、兇名在外的羅浮將軍,一改往日的狠厲作風,笑容滿麵、輕聲細語地向元帥邀功。


    羨魚十分熟練地哄著,哄完岱陽,其他下屬不樂意了,他們一臉期待,等待著羨魚。


    等羨魚挨個哄完,煙花也快放完了。


    離開羅浮時,羨魚沒有帶走飲月君送來的那份從拍賣會上拍下的古董。


    他扯出毫無破綻的笑容,對岱陽說:


    “如此珍貴、用心的禮物,怕是經不住顛簸,還是留在羅浮吧。”


    岱陽得了令,喜笑顏開地朝著其他沒有得到命令的同僚們顯擺。


    她找來自己的下屬,讓他們把飲月君的禮物搬迴自己的府邸。


    整個羅浮,還有除了岱陽府邸更安全的地方嗎?


    自然是沒有。


    岱陽沉浸在被元帥需要的喜悅中,全然忘了深究上司的用意。


    為何元帥收到飲月君的禮物,沒有帶迴曜青呢?


    等岱陽意識到這個問題時,已經在很久之後了。


    而從前那些在她心中一閃而過的問題,也跟著有了答案。


    有多久呢?


    久到那頂著“殉道者”名字的馬蒂,再次在科研領域取得成功。馬蒂把自己的意識保存下來,延續了自己的壽命。


    久到部分仙舟人開始遺忘元帥的功績。


    久到連岱陽也開始出現魔陰身的症狀。


    當銀杏葉掙紮著從血肉長出來時,岱陽的心中陡然生出前所未有的恐懼。


    身為羅浮將軍,她的刀下不知有多少敵人的亡魂。


    她自然是不怕死的。


    電光石火之間,岱陽想到了那次懷恩節。


    元帥來到了羅浮,與飲月君見過那一麵後,他們私下再無來往。


    唯有元帥與那五位持明族龍尊碰麵時,才會見到飲月君。


    岱陽深吸一口氣。


    她不怕死,怕的是,再無人能陪伴元帥大人。


    岱陽沉默著拿出自己隨身攜帶的佩刀,將銀杏葉連帶著血肉一同割下。


    她盯著逐漸愈合的血肉,忍不住發散思維,迴想起從前。


    最初,岱陽與同僚們被選為曜青將軍的近侍。


    他們的父母耳提麵命,叮囑他們要尊敬將軍大人。


    她與同僚們都沒有當迴事,他們早已聽聞過對方的種種事跡,知曉那人是再親和不過的人。


    他們嬉笑著,沒個正形,對彼時是將軍的元帥說:


    “您好啊!將軍大人!”


    那人微笑著頷首。


    隨著時間推移,他們發自內心地折服於那人的人格魅力。


    可是,他們是短生種啊?又該如何長久的、陪伴對方呢?


    抱著繼續為元帥大人效力的想法,岱陽與同僚毫不猶豫地吃下「壽瘟禍祖」的果實,從此獲得不老不死的特質。


    得益於這種特質,岱陽經曆過無數次險境,與生死擦肩而過。


    哪怕是被敵人開膛破肚,他們也無須擔心,隻需要將器官塞迴原處,被割開的血肉自會恢複如初。


    傷勢恢複得如此之快,完全不需要休養,稍作休整就能繼續作戰。


    岱陽與同僚們對此很是得意,得意於自己超出其他仙舟人的體質,得意於立下的赫赫戰功。


    長生所帶來的、爆炸式的人口增長,隻是暫時的。


    仙舟打下了無數星球,足以讓仙舟人遷移、定居,隨著仙舟的地盤越來越多,人們不再執著於生育,開始向著星海進發。


    很久之後,被他們引以為傲的自愈力,和超長的壽命,成了所有仙舟人的噩夢。


    其餘仙舟人墮入魔陰身後,隻需一劍貫入丹腑。


    而岱陽與同僚們,在仙舟人尚未遇到「壽瘟禍祖」時,就獲得了長生。


    他們無法像其他仙舟人那樣了結自己的性命,隻能將元帥當作自己在世上的、僅存的錨點。


    然而,他們不像元帥大人那般,有著遠超常人的意誌。


    他們曾與同僚定下誓言,說要永遠為元帥大人效力,他們曾惶恐於上司那全知全能的頭腦,畏懼對方會將他們拋下。


    於是,岱陽替同僚問:“您,會有一天,感到厭煩嗎?”


    元帥向他們作出承諾,表示會一直待在仙舟,直至宇宙毀滅。


    隻可惜,最初與元帥許下承諾的人們,沒能遵守自己的承諾。


    其中一人,甚至還死在了元帥大人手裏。


    部分人為元帥能夠終結「不死詛咒」而感到喜悅,緊接著,是策士長的斥責。


    他們意識到,讓元帥殺掉下屬,是何等殘忍的一件事啊。


    如今,就連向元帥發問的岱陽,也沒辦法繼續與對方同行了。


    以往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的問題,在這一刻瞬間有了答案。


    為何他們的同僚,會選擇死在巨像之下呢?為何朝顏會離開曜青,跑到宇宙邊陲呢?


    原因無他,隻是怕元帥會為他們的死難過。


    怕自己最不得體、最歇斯底裏的那一麵,被元帥大人看到啊。


    他們見慣了身處絕境、醜態畢現的敵人,哪裏能忍受這副樣子,被元帥大人看到呢?


    他們是雲騎,是為仙舟打下無數地盤的戰士,因此,更不能忍受向元帥展露出狼狽的樣子。


    就像是察覺到自己大限將至的貓咪一樣,它們會在死前,主動離開飼主的家,跑到無人的角落,靜靜地死去。


    岱陽沉浸在思緒中,直至下屬推門而入,這才讓她迴過神來。


    下屬錯愕地盯著岱陽,她後知後覺,抬手撫向自己的臉,這才驚覺自己在落淚。


    她看向不知是進是退的下屬,露出和往常無異的笑容。


    岱陽笑著笑著,突然想起很早之前、元帥那張毫無破綻的臉,又控製不住表情,再次哭出了聲。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原來早已沒有了迴轉的餘地。


    早在岱陽得知朝顏死訊的時候,在朝顏那場葬禮上,在那次懷恩節……元帥就露出過她這種表情啊。


    隻是,自己和其他同僚們,沒有一個人察覺到問題。


    他們一直將對方當作無所不能的神明。


    無論是與歲陽、與金人對戰,還是清理宇宙中的災禍……


    元帥都仿佛神明一般,提前預知危機,保全所有人。


    仙舟人早已習慣將自己的訴求,告知對方。


    因為他們知道,如果是元帥大人的話,一定會實現他們的願望。


    就這樣,仙舟人就如同吸血蟲一般,啃食著對方的血肉,不斷向那人索求渴求之物。


    可是,元帥是人啊!不是神啊!


    高台上的神明不會為逝去的信徒感到難過,可是人會啊!


    岱陽隻覺得惡心,為自己,也為早已習慣富裕生活、如今卻忘記元帥付出的仙舟人。


    她一邊哭泣著,一邊擺手讓下屬離開。


    岱陽召出神君。


    她注視著那龐大的幻影,強忍淚意,哽咽道:


    “帝弓司命啊,我從未向您祈願過……”


    岱陽迴想著被自己視作榮耀的功績,細數著打下的那些星球。


    “我自知造下無數殺孽,罪孽深重,沒什麽資格向您祈願,但,請您聽我說完吧,請您……保佑元帥大人……”


    走投無路、瀕臨絕境的人,隻能將心中所求訴諸神明。


    “但求元帥大人,能夠平安順遂,壽終正寢,快樂地度過這一生。”


    岱陽沒敢再求其他,隻願她那對仙舟人有求必應的元帥,平安順遂、壽終正寢。


    很快,虛影給出了迴應。


    帝弓司命用那虛幻又飄渺的聲音,對岱陽說:


    “我會的。”


    得到神明的迴應後,岱陽不再哭泣。


    她開始著手為羅浮挑選下一任繼任者。


    不管怎麽說,都不能給元帥、給仙舟留下爛攤子吧?


    直至繼任者出師,能夠妥善地處理羅浮事務後,岱陽借著休年假的借口,離開羅浮。


    她來到了曜青,決定在臨死前,再見元帥一麵。


    岱陽來到元帥的府邸,與對方閑聊著。


    他們開始討論人們如何過得更好。


    羨魚笑著說:


    “如果能提前認識到,自己隻是個普通人,那麽就會過得很輕鬆。”


    岱陽下意識搖頭:“您怎麽會有這種想法啊?”


    羨魚抬手,虛虛掐住她的後頸。


    岱陽是身經百戰、經曆過無數次危機的雲騎,向來對旁人的靠近十分戒備。


    更別提後頸這種要害了。


    但麵對元帥,岱陽心中沒有生出任何警惕,隻覺得無比的悲傷。


    因為,元帥已經知道了。


    羨魚注視著岱陽,那雙平日裏毫無波瀾的、平靜眼瞳,此刻多了幾分岱陽看不出的情緒。


    羨魚又一次,露出了那外人看不出破綻的微笑。


    “如果我不是普通人,是神的話,就不會看著你們去死。不如由我來動手吧?”


    岱陽強忍淚意,猛地搖頭。


    羨魚循循善誘,語氣溫柔:


    “至少會輕鬆一點、沒那麽疼吧?”


    岱陽不再忍耐,任由眼淚掉落,她搖頭,哽咽道:


    “可是,這對您來說,太過殘忍了啊。”


    羨魚沒有說話。


    他的下屬,不該死在無人問津的角落裏。


    他們本該無病無災、壽終正寢,再葬入至忠林受後人香火、敬仰。


    羨魚收迴掐住下屬脖子的手,為正在哭泣著的岱陽,遞上紙巾。


    這一次,岱陽沒有告別,拿起紙巾後轉身就走。


    羨魚沒有挽留,他掀開衣袖,拿出刀,幹脆利落地、將銀杏葉連帶皮肉一同割掉。


    他執筆,看向文件,久久沒有翻頁,直至紙張被筆尖染出墨團,他這才撂下筆。


    羨魚四下張望著,瞅了半天,沒能找到朝顏送給他的那隻貓。


    在朝顏出事前,他曾與對方見過一麵。


    下屬和往常一樣,語氣輕快地與他談笑,並送來一隻貓,表示這隻貓會陪伴著他。


    聊完這隻貓,朝顏問:“我能為您編辮子嗎?”


    羨魚不明所以,拒絕了這個提議。


    朝顏愣住了,羨魚不知道下屬為何會愣神,沒等繼續追問,朝顏笑著又提起了另一件事。


    離開前,下屬定定地看著他,輕聲道:“……這樣也好,元帥大人這樣就挺好的。”


    朝顏離世後,新一任的曜青將軍接替了他的位置。


    新任將軍發現,朝顏還留下了許多貓貓狗狗,還有不少繁殖能力極強的倉鼠,再次找上羨魚。


    羨魚沒有猶豫,收養了所有的小動物。


    他平日沒什麽時間照顧朝顏留下的寵物,隻好雇傭其他人來負責。


    留在羨魚府邸的寵物,隻有朝顏送給他的那隻貓。


    那隻貓最喜歡纏著他,不知為何,今日卻沒了蹤跡。


    羨魚離開府邸,走在曜青的街道上,四處搜尋那隻貓的身影。


    他走了很久很久,走過兩個街區,這才聽到了貓咪細弱的叫聲。


    貓咪的身邊還有幾個五六歲的小孩。


    小孩們自發地將貓咪圍起來,保護著它。


    羨魚輕聲叫著貓咪的名字,得到迴應後,小孩這才肯挪動腳步,將貓還給羨魚。


    當羨魚抱著貓,準備離開的時候,小孩對他說:


    “大哥哥,你不要怪你的貓咪……它離家出走,是因為你啊!”


    “它知道自己快要離開了,不想讓你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不想讓你傷心難過,這才跑掉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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