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種和諧統一,在沈閉月的眼中,則化作了恐懼。


    她隱居在泥中島中,但並非不問世事,她會偷偷溜出忘憂穀。


    她也曾聽人說過許墨的名號,驚鴻一劍,世人都傳言,他的劍是三大宗門化元期中最快的劍,快到無跡可尋。


    這些傳說當然不是沒有根據的,但沈閉月卻認為,其中難免有誇大之嫌。


    可現在她才知道,這些她本來認為有些根據的傳說,所根據的不過是一些傳說而已,但並不是說許墨的劍不快。


    他的劍很快,也快到無法用肉眼捕捉,但凝神期的高手,並不需要眼睛,真正令沈閉月感到恐懼的是,許墨的劍法不但快,而且完美。


    什麽是完美的劍,完美的劍就是你明明知道,它迴落在何方,卻無法破壞它的軌跡,因為你無法破壞完美。


    即便這種完美是由四把長劍構成的完美,但仍然讓沈閉月心驚,她感覺到了危險,準確的說,她體會到了危險。


    劍風撲麵而來,那種針刺一般的痛苦,足以令任何人瘋狂,更不用說,所有的節奏都掌握在用劍人的手中。


    沈閉月忽然覺得,她在許墨麵前沒有秘密,就像被扒光了衣服,赤裸裸的站在劍鋒之下。


    一個許墨從左刺她的手腕,這一劍攻勢淩厲,霸道無雙,卻有空門,這一劍並不完美,因為劍手隻記得“攻”,而忘記了“守”。


    所有的劍招,甚至所有的武技,都可以歸納為攻與守,當兩者缺一時,招數便是不完美的招式。


    但沈閉月無法抓住劍招中的破綻,因為這一點破綻,瞬間被其他三劍彌補。


    沈閉月隻有躲。


    她橫步躲過這一劍,聚掌成指,點向這個許墨的下肋,那是人類最脆弱的地方之一。


    可還沒等她招式用實,另外三個許墨就舉劍刺來,他們攻的都是要害,沈閉月不得不閃躲,那三一支長劍就像附骨之疽一般,緊緊跟在她身後,而更令她擔憂的是四象鎖元陣封鎖空間的效果。


    在空間封鎖之下,她所能移動的空間越來越小。


    山風吹過,木葉蕭蕭,沈閉月覺得自己越發力不從心,而那四支長劍卻越發的有力。


    這也正常,吞噬武魂會不斷的吞噬她的真氣,四象鎖元陣生生不息的效果,又會不斷的為許墨提供真氣,此消彼長之下,拖的越久,對沈閉月越是不利。


    沈閉月一步步往後退,她知道自己的退路已經不多了,可又不得不退,隻要不退,她立刻就會死。


    一張原本傾國傾城的臉,因為恐懼而變的扭曲。


    第一次,她生平第一次因為武魂是神木王鼎而憤怒,如果她的武魂不是神木王鼎,如果是一種戰鬥型武魂,也許結果會不一樣。


    可她沒有後悔的機會了,一把劍,無聲無息的釘在她背上,穿透了她的脊梁。


    一把劍!


    一把普通的劍,劍長三尺,劍寬兩指,清涼的猶如一泓秋水。


    沈閉月看著穿出自己胸膛的那把劍,原本因為武魂而憤怒的表情,變成了說不出的恐懼。


    鮮血染紅了紗衣,四個許墨合一,那唯一的許墨正握著那把致命的長劍,即便不迴頭,沈閉月也知道,他一定是在笑。


    笑的一定譏諷而冷酷,因為易地而處,她也一定會笑。


    沈閉月沒有求饒,她陰險、毒辣、殘忍,越是陰險毒辣殘忍的人,越不會求饒,因為他們知道,別人都恨他們入骨。


    長劍一寸寸的被拔出,撕扯的疼痛令沈閉月發出呻吟的聲音,她伏在地上,掙紮著。


    肺葉被刺穿,毫無疑問是最痛苦的死法,因為你不會立刻死去,血液會填滿你的肺,接著就像溺水的窒息一樣。


    “快、快殺、殺了我。”她說,這是一個蛇蠍心腸的女人最後的願望。


    許墨是個仁慈的人,他滿足了女人最後的願望——一劍刺穿了她的心髒。


    陰風怒吼,冰封嚴寒,天地間一片昏冥。


    大雪紛飛中,有十三匹快馬,疾馳進雲州千峰山,狂奔的馬蹄,踏碎了凝聚在地麵上堅固的冰,冰晶飛濺,揚起的煙塵如同狼煙。


    十三匹快馬上有十三個騎士,十三個身著黑衣,黑紗蒙麵的騎士,十三把雪亮的鋼刀插在他們腰間,十三張墨色玄鐵黑弓,掛在他們背後。


    他們的胸口,都繡著一個標誌。


    一把刀,


    一把滴血的刀。


    熟悉二十年前雲州的武者,看到這把刀時,一定會瑟瑟發抖,二十年前叱吒風雲的邪月宗的標誌,足以令任何人發抖。


    這十三名騎士正是邪月宗的騎士。


    他們從何處來?


    ——無人知道。


    他們向何處去?


    ——去往千峰山。


    他們為何而去?


    ——為了殺人。


    十三名騎士都保持著沉默,迴憶迴蕩在空氣中的,隻有整齊劃一的馬蹄聲。


    這樣的馬蹄聲讓人想起二十年前的十三太保,邪月宗的十三太保。


    傳說,十三太保出現,必定天降血雨。


    這隻是毫無根據的傳說,因為見過十三太保的人——都死了,但這又是有跡可循的,因為雲州的天空,確實下過血雨。


    千峰山,百震門。


    一個不入流的宗門。


    宗門若不入流,還不如普通的世家,所以千峰山也不是什麽天地元氣濃鬱的名山大川,隻是一座雲州附近稍微高一些的山峰,像這樣的山風,雲州附近還有很多,有些山上有宗門,有些沒有。


    百陣門就在千峰山上,是千峰山唯一的宗門。


    百震門人人用槍,門主慕百震更是各種好手,實力也有化元巔峰,算的上不入流宗門中的入流人物。


    這樣一個人,今天親自出手,在山門前帶領了一百零八位弟子,擺下天罡地煞一百零八陣,隻為阻擋強敵。


    慕百震被一百零八個弟子簇擁在中心,黝黑的臉上表情嚴峻,他知道自己將要麵對著什麽。


    “門主,你看!”一個弟子忽然喊道。


    慕百震抬眼一看,隻見遠處白煙騰起,向山門席卷而來。


    是他們!


    除了他們,無人能有這等氣勢,如同鯨吞日月一般,僅僅是遠遠觀之,便讓人生出一種無法抵禦的感覺。


    慕百震身軀一震,臉色立變,情不自禁的抬眼望天,蒼穹之上,一輪黑日暗淡無光,仿佛將要垂落到屋脊一樣。


    “門主——”弟子見慕百震有些失神,於是小聲提醒。


    慕百震迴過神來,看了他一眼,這隻是一個半大的小子,十七八歲,麵孔稚嫩,眼睛裏還閃爍著對未來的純真憧憬。


    這純真的眼神,觸及了慕百震心中最柔軟的一角,他不禁柔聲問道:“虛寒,你今年入門多久了。”


    這個叫虛寒的少年先是一愣,接著展顏一笑,迴答:“迴門主,我是七歲如門,至今已經十年了。”


    十年了!


    慕百震歎息一聲,目光複雜的盯著虛寒。


    人生有幾個十年?或許隻有在第一個十年時,才會毫不在乎時間的流逝,而越往後,則越怕,怕下一個十年的到來。


    慕百震覺得自己應該慶幸,因為過了今天,自己可能就不怕了。


    ——沒有了下個十年,又怕什麽?


    虛寒發現慕百震神色有異,忍不住問道:“門主,來的到底是何人?”


    當那張燙金的黑色帖子,遞到慕百震手上時,他就在慕百震身邊,看著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大漢眼中,露出了恐懼的神采。


    當時虛寒沒敢問,他不敢問不是因為怕慕百震生氣,而是怕知道真相。


    如果連慕百震都感到恐懼的事情,那他一定也會感到恐懼;虛寒不想體會恐懼的感覺,於是不問。


    不問便不知,不知便無畏,無畏便能緊握手中的鋼槍。


    天雖寒,槍在手,卻覺得火熱,火熱到連心髒的血液,都在沸騰。


    慕百震看著一臉躍躍欲試模樣的虛寒,輕聲說到:“虛寒,如果明知不敵,還要去拚,那是什麽?”


    虛寒愣了愣,他不知道慕百震為何會忽然問這個問題,但仍然如實迴答:“是為不智,智者應該趨吉避兇。”


    慕百震笑著點了點頭,又問:“那如果宗門遇到危機時,依然趨吉避兇,那又是什麽?”


    虛寒的眼睛在眼眶中轉了兩圈,他仿佛嚼出了一些慕百震話中的味道,猶豫了片刻,說道:“是為不仁不義不勇。”


    慕百震又點了點頭,道:“如果是你,麵對宗門危難,願意當個智者,還是願意當個莽撞的勇者。”


    虛寒目光一閃,沉聲道:“門主說的可是此間情況!”


    慕百震麵色一變,臉上浮現出掙紮猶豫的表情,但最後,終究點了點頭。


    “沒錯。”


    “那我寧願當個莽撞的勇者。”虛寒的雙眼盯著慕百震,熠熠生輝。


    沒有人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但對於宗門子弟來說,還有遠比性命更重要的東西——宗門。


    宗門就是他們的根,失去了宗門的宗門子弟,就像無根的浮萍,隻能隨波逐流,誰也不知,最後會死在何方。


    “好!”


    慕百震忽然大喝一聲,場中的一百零八名弟子,盡皆望向道,一百零八道堅定的目光,凝聚在慕百震的身上,令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


    “諸位弟子,今日之事乃是必死之局,若有人現在想走,後山有條密道,我慕百震絕不強留!”他虎目圓睜,目光在所有人臉上掃過。


    偌大的山門忽然變得安靜下來,安靜的連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也能聽見。


    鴉雀無聲。


    真正的鴉雀無聲。


    這些宗門的弟子雖然堅定,但還沒有到舍生忘死的地步,他們在怕,在害怕,在害怕連門主都感覺恐怖的東西。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響起:“我虛寒,七歲入門,在宗門裏待了十年,若沒有百震門,我恐怕隻是山下的一個普通農夫,宗門對我大恩啊!再造的大恩的!今日宗門有難,虛寒誓要與宗門共存亡!”


    這振聾發聵的聲音,鑿進了所有人的耳朵裏,那些惜身之人,不禁羞愧的垂下了腦袋,接著忽然抬起頭,大吼:


    “誓要與宗門共存亡!”


    有了第一個人帶頭,就有第二個,第三個,最後嘶吼的聲音,連成一片,震天動地。


    “誓要與宗門共存亡!”


    “誓要與宗門共存亡!”


    ……


    慕百震虎目含淚,他怎麽也想不到,在此生死存亡之際,所有的弟子竟會與他站在一起。


    有了這樣的弟子,滅門又如何!


    馬蹄聲起,令慕百震想起了將要麵對的地方,抬眼一看,十三名黑衣騎士正縱馬而來,慕百震虎軀一震,站在高台上,死死的凝視著來人。


    一聲長嘶,十三匹快馬同時停步,動作統一,就像一個人做出來的一般。領頭騎在馬上,目光冰冷的凝視著高台上的慕百震,眼神譏諷而冷酷。


    “慕百震,你可想清楚了,是並入我邪月宗還是死!”


    “哈哈哈!”慕百震大笑了起來,長槍直擎,指著那領頭的黑衣人喝道:“十三太保,休要多言,我慕百震就是死,也不會與你邪月宗同流合汙的!”


    加入邪月宗是什麽下場,他知道。


    場中的這些弟子,如果加入了邪月宗,最終會被轉變成殺人的機器,那個宗門裏,大多數人都是殺人的機器,他們冷酷、殘忍、不擇手段,甚至不能稱之為人——慕百震不希望自己的弟子那成那樣。


    一個人,就算是死,也不應該變成那樣。


    領頭的黑衣人,桀桀笑了起來,望向慕百震的眼神,愈發的冰冷:“慕百震,你的意思是選擇死了?”


    他的聲音沙啞,就像來自地獄的唿嘯。


    慕百震大笑起來,半晌過後,笑容忽然一收,冷冷的道:“誰死還不一定,就讓我百震門來看看這一代的十三太保究竟有何厲害!弟子門,給我百震!”


    “殺!”


    一百零八個武者,一百零八杆槍,一百零八道堅定的眼神,一百零八顆九死不悔的心,凝聚成了一個“殺”字,讓這個“殺”字,堅固的不可思議。


    瞬間,殺氣彌漫。


    “桀桀!”黑衣人冷笑了一聲,悠悠的道:“慕百震,你是太天真了,以為靠這些人就能挽迴敗局嗎?”


    “我從未想過挽迴敗局,如果注定要死,我寧願死的轟轟烈烈!”慕百震的臉上,充滿了堅毅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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