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那麽輕,像是風聲。


    “你隻需要考慮你自己的幸福。”桑桑顫聲道,“上陌,我……我會……”


    “良言,你不喜歡上陌嗎?”任宣眼神迷蒙地看著她,“你真的一點兒也不喜歡上陌嗎?不要騙自己。昨天我看到你接到信的樣子,你那麽高興,那麽開心,高興得好像要跳起來,我從來沒有看你那麽開心過……哪怕是小時候跟我在一起,你的臉上,也沒有那樣奪目的光彩。良言,他令你如此快樂。”


    “不,不是的。”喜歡元上陌的人是我,不是良言,良言喜歡的是你!這句話在骨子裏翻騰,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如何讓他相信,現在跟他說話的,其實並不是尚良言,而是千年之後的路桑桑?桑桑咬了咬唇,“任宣,你隻要明白一件事,尚良言想嫁的人,隻有你一個。”


    “我曾經想過娶你的……”任宣輕輕地笑了,笑容淒豔而易碎。“我曾經想過,直接帶你走的。然而我沒有這樣的勇氣,我知道你不會這樣跟我走,這樣無名無份的日子,怎麽能讓你為了拋棄家園?然而我心底一直有這樣的渴望,也許,有一天,我可以娶你做我的妻子……就當是白日夢吧!有時隻是想一想,也是幸福的。但是昨天,我才知道,世上,有比我更能令你快樂的人……我還有什麽資格去幻想?”


    “如果我真的喜歡他,為什麽要來找你?!”


    這句話令桑桑的聲音全變了,支離破碎,他提到了上陌,他提到了上陌,這個名字令她的心髒都快要碎裂。她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任宣,你給我聽著,你要是個男人,就娶尚良言!喜歡一個人而不敢付出行動,你是什麽男人?!”


    任宣似乎被她的話驚痛,慢慢地站起來。


    “你為什麽要說出來?!”良言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激動與顫抖,“你自己怎麽辦?元上陌怎麽辦?”


    元上陌!


    桑桑血液裏翻騰,心髒如被油煎。


    整個人像是在刹那間脫力,眼前一暈。


    這感覺她已經經曆過一次。


    良言迴來了。


    桑桑身子一鬆。


    可是,心為什麽還是這樣痛?她已經離開了良言的身體,為什麽還是這樣強烈地感覺到她的痛楚?


    她毫無障礙地穿過已經關閉的門,看到了元上陌。


    他坐在地下,手擱在膝蓋上,頭埋在兩臂間。


    視線一觸及到他,桑桑的眼淚刷地就流了下來,渴望被他擁抱的感覺這樣強烈,隻願意靠進他的懷裏,什麽都不要去想。


    她走到他身邊,伸出手環抱他的肩,然而——手直接穿過他的身體,抱了個空。


    現在的她,隻是一個連眼淚也沒有一絲重量的靈魂。


    元上陌慢慢地抬起了頭。


    然後,桑桑無比清晰地看見,一顆淚,自他眼裏滑下來,滑過麵頰,凝在腮下,被陽光一照,刺痛人的眼睛。


    整個魂魄都震蕩。


    你為什麽哭?你聽了什麽了嗎?是,是的,你一定是聽到了,我說話的聲音那麽大,我的情緒那麽激動,一點也不知道克製,一點也沒有顧忌到,你就在外麵。


    也許,正是因為知道他在外麵,所以她才更加不能克製自己?看到任宣隻是一味的放棄,她幾乎要掐死任宣。那個男人,知道為了他們能夠在一起,她做了什麽嗎?!


    她放棄了自己的愛情!


    放棄了元上陌!


    元上陌,這三個字,刺痛魂魄。


    在那個土窗子裏看到囂張少年的一刻,路桑桑,你知道今天的你,會愛上這個人嗎?


    是誰,坐在雲層之上,以冥冥之手,安排了這一切?


    元上陌緩緩地站起來,緩緩地迴過頭,望了一眼那關著的門。


    這仿佛是個極慢的鏡頭,無論是心髒或者時間,都被無限拉長。


    那一眼裏,有諷刺,有憤怒,有悲傷,有絕望……更多的,還是一種痛。


    痛入骨髓。


    隻一眼,他迅速掉過頭去,跨上馬,馬鞭狠狠地抽下來,那馬幾乎是驚跳起來,帶著他飛奔而去。


    桑桑飛身追出去。


    魂魄縹緲,沒有任何質與形,輕如鴻毛,她跟在他後麵,看著他瘋狂地馳過街道,迴到了元家。


    她的上陌,她從來沒有看過他這個樣子。他用力地抹去了臉上的淚痕,大步踏進院子,踢開其中一間房門。


    進了門,他“砰”地把門上,兩扇門合掩的一瞬間,他的視線落在桌上的花瓶上,那兒插著一束已經幹枯了的雛菊。


    漫天的晚霞,比晚霞還要紅的紅葉,清澈的女孩子,瞪著眼睛說話的樣子,眼睛裏永遠跳躍著一團盈光……一切的一切,唿嘯而來,仿佛就在眼前。


    他咬著牙,輕輕地笑了。笑中有一種令人心碎的狠厲。一揮手,花瓶被掃中,飛到牆上,落到地麵上,碎成一片片。


    碎片穿透桑桑的靈魂,她眼睜睜看著他掃落花瓶,眼睜睜看著他無力地坐在地上,眼睜睜看著他發出淒愴的笑,眼睜睜看著他低低地道:“原來……這就是你裝瘋的原因……原來,什麽都是假的……”


    不,不,不!怎麽會是假的,怎麽會是假的?!桑桑隻覺得整個人都要被撕裂,那樣盛大的不是人類可以承受的痛苦,那種良言曾經承受過的痛苦,居然重現在她身上!她捂著自己的胸口,蹲下去,眼淚無聲地滑落。


    眼睜睜看著自己喜歡的人受苦,而自己卻無能為力,原來是這樣痛苦的事情……而這痛苦還是她一手造成……我應該先跟你說……最起碼你應該明白……現在,良言迴來了,她可以和任宣在一起了,我也要離開了,然而上陌,我居然,沒有和你道別。


    居然沒有親口告訴你,我喜歡你。


    她終於體會到,良言當初的心情。


    死之前最遺憾的事,最牽掛的人,令人不甘心就此死亡。


    她也不甘心就此消失!


    桑桑翻身便往外去,她要再迴到任宣的醫苑,再迴到良言的身體裏,哪怕隻有一天,哪怕隻有一個時辰,她也要,把話說清楚!


    【第六章 選擇與成全(下)】


    竹子依舊發出沙沙的聲響,荷葉依舊寂寞地凋零,桑桑飄進屋子裏,大聲道:“良言,你的身體,再借給我一天好不好?”


    良言像是沒有聽到她的話,聲音低低地,跟任宣道:“……你記得那次嗎?你弄丟了一本醫書,那是你的師傅借給你的,你很著急。然後我們兩個,就憑著記憶,重新把書默寫了一遍。那一陣子,你都住在我家。我每天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書房找你。每天睡前的最後一件事,就是迴憶書中的內容。那段日子擔心你被你師傅責怪,我急得睡不著吃不好,現在迴想起來,卻覺得很開心。也就是那段日子,看著寫字的你,看著默記的你,我有無數次,差點控製不住自己告訴你,我喜歡你。”


    任宣輕輕擁著她,臉上發著光。


    她和他說了什麽?讓方才還絕望的男子,臉上充滿瑰麗的光輝。


    “表哥,我要走了。如果有下輩子,我希望能夠像今世這樣,在生命的最初,就遇上你。即使不能在一起,也不後悔。”尚良言微笑,笑容如此美麗,“我們彼此喜歡,這就,足夠了。”


    “是。”任宣點頭,“已經足夠。”


    “那麽,再見了。表哥。”


    桑桑悚然一驚。


    他們在做什麽?


    他們在道別?!


    良言閉上了眼睛。


    桑桑再一次感覺到那強烈的吸力,不由自主被扯進去,睜開眼已在任宣懷裏。


    任宣放開她,靜靜地道:“你是桑桑?”


    桑桑一震:“良言告訴你了?”


    “是,我現在什麽都知道了。”任宣站起來,臉上有清亮的光輝,“喜歡上陌的人是你。”


    他說“上陌”,隻是提到這個名字,桑桑就覺得自己想流淚,她點點頭:“對,是我。良言的心裏,隻有你一個人。你可以放心地娶她。”


    “尚良言會嫁給元上陌。”任宣道,“所幸的是,你是喜歡上陌的。”


    桑桑吃驚,“那你們怎麽辦?”


    “我在良言心裏,良言在我心裏,我們永遠不會分開。”任宣微笑,這是桑桑認識他以來,他最美麗的笑容,他道,“你去找上陌吧。”


    上陌!


    眼前一冒出元上陌那充滿諷刺與驚痛的眼神,桑桑什麽也顧不上了,一咬牙翻身往外跑。


    良言,請原諒我的自私,我隻再借用一天!跟元上陌說清楚之後,我就會走的!


    桑桑依稀記得往元家的路,跑到的時候已經氣喘籲籲,下人將她迎到廳上,她隻想立刻衝進元上陌的屋子,一個美貌的中年婦人卻走出來,微笑道:“良言,是你?怎麽來了?”


    她跟元上陌有三四分相像,桑桑猜她就是元上陌的母親了,吸了口氣鎮定一下,不想讓她看出自己有異常,行了禮:“夫人好。我有事,想找元上陌!”


    元夫人笑了:“找他什麽事?他去京城了。”


    旁邊的下人道:“少爺迴來了。”


    “他怎麽跑迴來了?也不告訴我一聲。”說著,元夫人攜了桑桑的手往裏走,一麵道,“聽說你上次出門碰上劫匪了?這世道,才太平了幾年又亂起來了。我們一家子才從京城挪過來,事多人亂,都沒顧上去看你……”說著元夫人有些感慨,“你真是越長越像你娘了。”


    元夫人眼神很親切,手很溫暖,可是桑桑沒有力氣跟她敷衍聊天,隻想快一點見到元上陌,再快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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