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這種姑娘家的綴珠衣裙,我全叫郭強拿去送給閣裏丫頭們,誰喜愛,誰便拿去穿,不知怎地,乍見這一套時,我便想留下來,讓你試試。”


    “我在跟你說龍角的事——”她惱嗔,跺了幾迴腳。


    “去換上,乖,我瞧瞧我的眼光如何。”狻猊也很擺明,沒有很想聊龍角的事。


    “這種複雜的衣裙,我不會穿……”


    “老實說,我也不會,男人通常隻知道怎麽脫。”尤其,他最擅長脫她此刻身上那一套,他非常樂於助她一臂之力,手掌已經相當熟練地爬上繡花高襟,解去珠扣。


    “我自己來。”她不介意當他的麵褪盡衣裳,兩人床弟廝混過數迴,再裝矜持也太造作了。


    換上淺白月牙差綢裳,係妥鵝黃齊胸襦裙,裙上暖黃小花盛綻的花紋,活潑熱鬧,每朵花蕊,就是一顆乳色真珠。


    金色繡花緞,繞過胸口,在中央打上一朵花兒般的結,她弄得不好,換他接手,成效隻比她好了一些些,最後還是仰賴法術幫忙,才打好花結。


    繡花緞垂下的兩端,各別縫綴了真珠一顆,小巧精致,隨著蓮步款挪,真珠無聲搖曳,相當討喜可愛。


    他將她翻正麵又轉背麵,仔仔細細打量一番,眸間,全是滿意的光彩。


    “郭強若看見此時的你,一定馬上拖你去閣裏當擺飾,替珍珠閣招攬生意。”他以指梳攏她的長發,隨手取來簡雅的單珠銀釵,為她盤成小髻——當然也是拜法術之力。


    這種簡單的把戲,不受龍角斷離影響,隻是強大一點的,恐怕就……


    “珍珠閣可以放它倒沒關係,若郭強敢提出要求,請你拋頭露臉,別理他,叫他滾。”他一點都不想讓更多人看見她這幅模樣。


    柔軟的黃,不若她貫...穿的黑裳來得冷硬疏離,它是嬌嫩的、俏麗的,成功將延維藏在妖豔底下那絲純真無邪,展現出來,她的神情溫馴許多,不若紮人的豔花,不許誰靠近過來,少掉初見她時的滿身戒備。


    “我當然不會答應他拋頭露臉的要求,我甚至不準備離開這間房,降低任何被發現的可能機會,畢竟,西海龍王不放棄找我們……我覺得留在珍珠閣,似乎不是正確決定,我們該不該往更偏僻點的地方去?”延維認真問他。


    “老鼠洞嗎?”他朗笑,夠偏僻了吧?


    “我再跟你說正經話!”她又咚咚跺腳。老鼠洞?值得考慮……”


    “放輕鬆、放輕鬆……我二伯父會有好一陣子翻遍全大海找我們,沒有這麽快發現我門上了人界陸路,你擔心的太早,為了這種事,放棄跟我一塊去城裏逛逛玩玩,那太可惜了,也太笨了。”


    “逃亡中的人,誰能有好心情又玩又逛?應該要適時提高警戒,注意周遭有沒有古怪人物追蹤,一有風吹草動,便代表我們該往下一處遷挪,不能在同一個地方久待,不能和人類過多交好——”


    “停停停……我不是拉你上岸來過這麽貧瘠的生活,我們要去玩,要走遍任何一處有趣的地方,要看遍海中難得一見的陸路奇景,要吃遍各地係其獨特的美食。”狻猊編織起未來遠景。


    人界的日出日落、人界的晴雨風雪、人界的鳥語花香,都值得他與她,聯袂共賞。


    與狻猊並肩落座的延維一臉困惑,狻猊順勢傾來,貓兒般慵懶,枕在她腿上,她訥訥咕噥:


    “這樣一點也不像逃命呀……太悠閑了…”而且他這姿勢,多像兩人正坐在桃樹、梅樹或櫻花樹下,欣賞花瓣紛飛,飲酒作樂。


    “誰規定逃命之人得怎樣怎樣?”


    她梳弄他發絲的廝磨,即輕又柔,千般珍惜,萬般嗬護,他舒服地閉上雙眸,享受她指腹的穿搜。


    “書裏寫的呀,我讀過好些本書,裏頭逃命的主角,哪個不是狼狽落魄,處處遭封危機,每到一處就有人追殺,整本書裏一直逃一直逃——”延維低聲道。


    “把書中那些東西忘光光吧,在這仍然,全聽你夫君我的話,我豈會害娘子你呢?”夫君和娘子兩種稱謂,由他口中道來,軟綿綿的,總教她心口跟著發軟,忍不住臉紅及開心。狻猊又問她:“你以前來過人界嗎?”


    “嗯,來過幾次,不過全是走馬觀花,玩完就走。”玩,自然是指玩垮有情男女,打散世界鴛鴦……


    “那正好,這次我帶著你,咱們慢慢玩、慢慢品嚐、慢慢體會,人界陸路上,有哪些稀奇的玩意兒,當對羨煞旁人的恩愛夫妻。”


    真的可以“慢慢”的嗎?


    她很擔心他所說的那些美景。來得快,去得更快,萬一生活太安逸、太幸福,西海龍王卻找上門來,搗毀掉如此美麗的日子,那該怎麽辦?


    會不會是明天?後天?兩個月?半年?


    越是美滿,越是害怕它的結束。


    以前,總是扮演搗毀別人美夢的她,如今自嚐惡果,換了立場及角色,淪為擔心受怕的那方……


    報應嗎?


    再低首,狻猊已然睡沉。


    他累壞了吧?


    從剛才,便全靠意誌力支撐疲倦身軀,與眾人狀似無礙地閑話漫談,實際上龍角離首,對他折損極大……


    她沒再吵他,低頭凝覷,眷戀地,將他的睡顏,鎖緊眼底。


    房門輕輕敲叩,不敢多,僅止咚咚兩聲。


    “五爺?夫人?”


    是郭強的聲音。


    延維輕手躡腳下床,避免吵醒一旁狻猊。


    他從昨天一睡,到現在都沒醒來過,她以法術將他搬上架子床,為他寬衣脫靴,他眉頭連動一動也沒有。


    好幾迴,她頻頻去探他的鼻息,生怕他的熟睡是假象,更怕探不到他的唿吸。


    幸好,溫熱籲息仍在,暖著她的指腹,心跳聲亦是平穩有力,她才安心。


    延維拉開一小道門縫,門外郭強隨即抱拳揖身,恭恭敬敬喊:“夫人。”


    “有事?”


    “呃……您與五爺迴來,從昨天到現在,完全沒有下樓用膳,算算也有四頓飯沒吃,您及五爺……都不餓嗎?”郭強很意外延維反問她“有事?”的怪問題,昨天午膳不見五爺夫妻下老婆,以為他們太恩愛,不好上樓打擾,廚娘替兩人留了飯菜,結果,這一留,留了四頓。


    四頓沒吃,算……有事吧?


    延維都忘了人類一日得吃三頓飯,與她和狻猊大大不同。


    而她及狻猊的四頓飯沒吃,在他們眼中,已屬非常詭異了。


    “我們累到忘了肚子餓這迴事……狻、煙華還在睡,不然,我下去端些飯菜上來,等他睡醒,和他在房裏吃。”


    “我派婢女送上去——”


    “不用,我去。”她不想讓別的女人踏進房裏,在屋內留下討厭的香味。


    “勞煩夫人了。”郭強退了幾步,待延維出房門,掩妥門扉,他領在前頭,帶她往廚房方向走,一路上,郭強仍是態度有禮,不失敬意:“五爺這趟迴來,好似身子不是很舒坦?臉色比起以往……糟了些?”


    “嗯……”她隻能虛應,一臉憂心。


    “要不要請個大夫?或是抓帖湯藥迴來,替五爺補補?”


    大夫也治不了狻猊的斷角之傷,人界湯藥,又哪裏比得上她石屜裏珍藏的仙丹靈藥?


    “暫且不用,讓他睡足精神,若遲遲沒有好轉,再看他的意思。不過……郭……”她在思索如何稱唿小胡子。


    “夫人喚我郭強便行。”


    “郭強,能不能替我找個薰爐,以及一些安神養息或鎮靜放鬆的藥油?我想在房裏點著。”狻猊喜愛煙香,點一爐給他,助他好眠。


    “這不難,我等會兒找人去辦。”


    她不習慣道謝,便頷首且代。


    “恕郭強冒昧,夫人與五爺,是在何處相遇?舊識嗎?以前不曾聽五爺提及過夫人,這趟迴來,連親都成了,閣裏大夥兒很吃驚,這一兩天,全在胡亂猜測。”郭強露出靦腆笑意,他對夫人的來曆同樣好奇。


    “認識半年有餘了,隻是之前兩人針鋒相對,他不讓我,我也想爭個輸贏,兩人看起來像仇人……興許該說,我把他當仇人,他卻不是,無論我怎麽刁難他,他還是會站出來,替我擋刀擋劍。”


    “擋刀擋劍?!”郭強瞠目結舌。五爺看來不像練家子……


    “……擋風擋雨。”她馬上修正用語。


    “也就是以為兩人互看不順眼,實則老把彼此掛心上,日久生情了。”郭強笑道:“我們大夥兒老想著,五爺中意怎生的姑娘?他不急於成家立業,眾人比他還慌,誰家有年輕貌美的侄女甥女,全都想介紹給五爺認識,昨日見到夫人您,才明白,五爺為何對閣裏丫頭們培養不出情意來,您與五爺非常相襯,那些小丫頭也該心服口服了”


    “……相襯嗎?”她低低自語。


    外貌上確實相襯,她對自己豔麗容顏很有自信,這點毋庸置疑。


    但看見狻猊拜她之賜,連龍角……都親手折斷,她懷疑起自己對狻猊而言,究竟是命中相屬的抉擇,或是悔不當初的錯戀。


    她不是溫柔婉約的女子,她空有美貌,渾身上下全是缺點,說出來隻會嚇跑郭強。


    “五爺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恩人,我很高興他尋覓到終生伴侶。”郭強誠摯說著,眼裏很清澄、很易懂,他是真心視狻猊為恩人,傾力報答,為狻猊守好珍珠閣。“希望夫人與五爺相互扶持,夫妻齊心。”


    來到廚房,好些盤菜肴擱在灶邊,還熱騰騰的,郭強以兩個大托盤將飯菜排妥,自己端起較重的湯湯水水,幾盤青蔬豆腐類的小碟,交由延維。


    “你口口聲聲說煙華是你的恩人,可以告訴我始末嗎?”她對於攸關狻猊的一切,都頗感好奇。


    “不是什麽光彩的事……”郭強麵露為難,笑得又窘又僵,延維沒逼他,張著渾...圓大眼,眼中堆滿更多的探知欲。


    郭強撓撓臉,不敵她的“款款”注視,嘴一籲歎,後頭的話,也順勢溢出口,他托穩托盤,與她步出廚房:


    “當年我妻子,卷走我全部積蓄家當,與男人私逃,我一夜之間驟失所有,隻剩甫滿兩歲的女兒……我意誌消沉,原先養家糊口的酒樓賬房工作頻頻出錯,遭人辭退……在我最困頓之際,是五爺伸出援手,將珍珠閣托我代掌,給予超乎想象的月俸——不僅月餘,許多的分利、獎賞,五爺從不吝嗇,有好幾迴,更是直接把整年盈餘,全數均分給我們這些雇員,他自己卻分毫不取……”


    郭強言辭間,難忍激動及敬意。


    狻猊對於人類的錢財,一點都不在意嘛。延維心裏想。


    “五爺是個相當特別的老板……不過夫人您別誤會,雖然五爺總是隨興放送盈餘,時常手一揚,叫我們自己去分了它,但我們皆是明白恩義之人,不會因五爺性善,就占五爺便宜,我事先將該屬於五爺的,預留下來,餘下的才有五爺處置。”郭強解釋道。


    反正五爺的“處置”,不就是賞給眾人嗎?這種個性,遇上貪婪之輩,是會吃大虧的,正因為五爺什麽都不在意,他郭強反倒替五爺看得更牢。


    然而新夫人進門,還是得事先說個清楚,避免新夫人誤會,以為他們這批下人,年年吃空主子的財產。


    “沒啥關係啦,我和煙華都無所謂,全權由你處理吧。”真恰巧,她和狻猊是同一類的家夥,視錢財如草芥,完全不想插手去煩心。


    狻猊既然信賴郭強,她當然比照辦理。


    郭強對這位新任夫人的反應,感到詫異。


    他心裏不是沒擔心過,新任夫人是否對於五爺大方饋贈下屬的行為,流露不滿或反對,若害夫妻為此爭吵,他會相當抱歉……此刻看來,新任夫人確實如其所言,一點都無所謂。


    這夫人和五爺還真是……像呀。


    迎麵兩名清麗小姑娘走來,一見郭強,即刻含笑福身,嬌嬌喊了聲“總管好”,對郭強身旁的延維,隻是定睛打量著,郭強喚住她們,吩咐道:


    “向夫人問好,她是五爺新婚的妻子,你們頭一次見到她,不知者無罪,下迴不許再失禮。”閣裏有一部分的人,尚未親眼瞧見夫人麵貌,兩名丫頭正屬一二,郭強身為總管,有介紹和教訓的義務。


    兩個小姑娘一臉驚訝,忙不迭行禮屈膝,惶恐忐忑,連道兩三迴“夫人好”。


    延維本非溫柔體貼的女子,待人從不真心熱絡,冷豔妍饒的容顏,僅止淡淡頷動,輕得像是不給迴應,她沒與小姑娘們多加客氣寒暄,繼續往迴房方向走。


    偏偏耳朵比人類靈敏太多的壞處,便是走了好一段,落在遠遠身後的交頭接耳聲,仍是聽得明白。


    “夫人看起來……不太好惹耶……”


    “你也這麽覺得呴……她眼神好冷淡,剛看著我們,連個笑容都沒給……五爺喜歡這種冰山美人哦?我本來以為,五爺的伴侶,會是同他一樣和藹愛笑、毫無架子的姑娘……”


    呿,在別人背後說長道短,果真是人類劣行。


    “她是很美很美啦,可一臉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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