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上雖說不出手,又怎可能放任電掣咬傷她?


    她連他戲弄人的把戲也看不穿嗎?


    她對他的信任感,未免太過薄弱了。


    或者,她根本不信任任何人。


    “害老六和他家小鮻分離百年的禍首,就是她?”二龍子睚眥帶著蔘娃,來到狻猊身後。


    延維的惡劣行徑,早傳遍全城,麵對眾人不齒唾棄的眼神和排拒,延維仍舊過得愜意,好吃好睡好玩樂,哪管城裏人對她的指指點點及冷淡態度?


    她自顧自享受“作客”的米蟲生活,毫不見她有歉疚或反省。


    “真的是她?!那隻叫‘延維’的小瘋子?!”蔘娃後知後覺。


    老早已大放豪語,見一次‘延維’扁一次‘延維’,結果人都站定她麵前,俏生生掛在她家睚眥身上,企圖比下她這株幹扁小蔘,蔘娃還沒認出她的身分,險些誤會她是睚眥的某號舊情人。


    蔘娃氣唿唿,猛甩雙手蔘鬢。


    “可惡!不能讓電掣一刀劈死她,太便宜她了!電掣!留一點給我扁!我替小魚討討公道!”她追向電掣,一邊勤勞卷袖,一邊跨步趕去,生怕稍遲一些,電掣就先“處理”玩延維,害她沒得出氣!


    延維仍在逃,電掣還在追,下一根龍形廊柱前,電掣趕上,龍身變幻為刀,狠狠橫斬,隻差半寸,延維的情況將如那根龍柱一樣--一刀,兩端!


    幾根斷發飄下,延維無暇理睬,踉蹌的腳步,尚未站穩便拔腿再跑,顧不得狼狽至極,動手撕開妨礙逃命的美麗長裙,唰地直直撕抵大腿處,方便她步伐跨更大,跑得更麻利。


    她的言靈受封於狻猊,遁逃術也需輔以言靈,等同於一堆能飛翔的雙翼遭人折斷,她飛不上天,潛不入地,隻能自求多福。


    還好,她沒對狻猊抱過希冀,他不出手救她,本在意料之中。


    他與她非親非故,當然不用費心管她死活,所以他的冷眼旁觀,她一點也不難過,更沒有遭人遺棄的錯覺。


    沒人助她,無妨的,她可以自己逃,逃得掉,就囂張站到狻猊麵前,嗆他,叫他別看扁她延維;若逃不掉,了不起身首分家,至少到死之前,她驕傲的自尊無損。


    王富貴成親那一迴,她在他眼前落淚,是意外,事後她懊惱不已,發誓絕不再犯!


    狻猊眸子越眯越細長,見她又被電掣逼著折返迴來,明明距離愈近,她卻不開口求援,唇瓣咬得死緊,隻聞鼻息淩亂蔘娃,與他目光交會時,她倔強的目光,像隻飽受欺淩而警備的犬兒,眼神彷似說著:


    我知道你不會出手,我也不要你多事!


    “跑迴來了?正好,我熱身完畢!”蔘娃要與電掣兩麵夾攻,攔在延維前方。


    延維雙手同時展開護體法術,薄亮的半透明圓形,將她籠罩,擋得住蔘娃的軟軟蔘鬢,擋不住電掣猛烈斬擊,左半邊的護體法術被砍得盡碎,連帶右半邊也隨之崩壞--


    完了。


    結束了。


    延維心想。


    她蜷起身,雙臂護住螓首。


    這一瞬間,腦子空白,什麽也無法思忖。


    不像誰說過的,臨死之前,一生經曆,浮光掠影閃過,走馬燈一般,件件瀏覽重溫,她沒有,就連恐懼,也來不及去感受……


    “到此為止。”修長指節間的銀白煙管,花俏旋轉,最後筆直一伸,抵住電掣的刀尖,三成力勁迴撥,將電掣拋上半空,乖乖鑽迴它主人的背脊盤踞。


    “老五?”睚眥很意外他的插手。


    他以為狻猊會默許電掣解決這隻惡劣家夥,替自家六弟報些冤仇。


    狻猊淡淡一笑:“再怎麽說,是我請她迴來作客,不好讓她受委屈,二哥二嫂手下留情,她有所冒犯,還請見諒,別跟她計較,就當是出現一名女子,考驗你們的感情,事實證明,二哥二嫂真情感人,彼此信賴,不為外在美色迷惑及拆散,叫人欣羨不已。”


    一聲“二嫂”,喊得有人心花怒放,有人雙腮通紅。


    “我剛真的以為她是睚眥的舊情人,害我好吃醋……”臉紅的那一株,噘嘴埋怨。


    “我沒有什麽舊情人,你要相信我。”心花怒放的那一隻,趁機洗刷汙名。


    “可是她抱住你是,你沒有馬上推開她!”軟軟指控。


    “那是反應不及好不好!誰會想到有個女人從天而降,一把撲抱過來!我後來不是立刻叫電掣砍她嗎?”他當時可沒露出半點垂涎表情。


    “你差點讓她親到臉頰!”


    “差點而已,又還沒有。”


    “要是有,我就叫電掣轉向,砍你不砍她!”哼哼,她現在和電掣交情好,即便不是電掣的主人,電掣也是會聽她的話,嗯,應該啦……


    所幸他二哥和那枝蔘,都不是太用腦力思考的家夥,一句句拌嘴間,壓根忘記要替六龍子報仇的小小人物,兩人糾糾纏纏、卿卿我我,迴去自個兒的簍子滾大床了。


    狻猊沒空目送兩人離去,蹲下身,觀察沒有動靜的延維,她依舊抱著頭,蜷曲原地。


    “小乖,嚇傻了嗎?沒事沒事,走掉了,別怕。”


    空白的腦子,填入他的聲音。


    是言靈,叫她別怕。


    是言靈,跟她說著沒事了……


    “就叫你別招惹他,那是我二哥,想來先動手後動口的家夥,以後見著他,安分些,乖巧些,才不會又被電掣追著跑。”


    越來越多的聲音,重新塞進了腦海,將空白填得一絲不剩。


    “還是這麽害怕嗎?怕到縮進我懷裏,尋求撫慰了呢。”狻猊的聲音,輕輕帶笑,氣息灼熱,很小人……又用言靈術,逼迫她自個兒依偎過去,如他所言地,尋求他的安撫慰藉。


    她沒有掙紮,或許是跑得太累太倦;或許是他術力太強,使她無法抗拒,任由他環攬她的肩,輕拍她的背……


    狻猊嗓子輕輕,問道:


    “為何明明折返迴來,卻不開口要我救你?”寧可獨自一個,沒命似逃竄,也不躲在他身後,等他出手?


    他以為她會飛撲迴到他的胸臆,嚷嚷著:狻猊救我!


    他以為她會環住他的腰,緊緊貼在他背上,拿他當盾牌,嬌嬌命令著:狻猊快把那隻鬼東西處理掉!


    他以為。


    結果她沒有,寧可用著薄弱可笑的護身術,妄想抵擋電掣猛烈的攻擊。


    “就算開口,你也不會幫我。”她任性迴嘴,隻是缺了囂張氣焰,此時聽來,倒顯得軟綿。


    “你看不出來我鬧著你玩嗎?你放軟聲調,再喊個兩遍,我就動手阻止電掣了。”


    她默不作聲。


    事後大話誰不會說?


    你再撐個兩下,我就去救你;你再說個兩句,我就答應你了嘛;你再等個兩刻,我不就來了嗎?……她沒天真到去相信狻猊的話,她不要低頭懇求了他隻換到風涼揶揄,他不就是要看她受到教訓嗎?看她這隻欺負了他家六弟的壞東西,遭其他兄弟反擊圍攻,為六龍子負屭討些公道?


    她不會責怪他的置身事外,她也沒有立場指控他。


    對,她都沒指控他了,他是在質問什麽?


    她不開口要他救她,替他省下麻煩,不用動手,不用動口,爽快去吸他的香火,她跑她的,她逃她的,與他何幹?


    他何必一臉不苟同她的自力救濟,好似她沒求他救她,多損他龍子尊嚴一樣?她沒賺他多事了,他還敢嫌她不知好歹嗎?


    “我看不出來你鬧著玩還是認真的。”半晌,她終於開口,語氣恢複成她慣有的孤豔清冷:“我隻知道,沒有誰,會願意為了我延維,去管那些與他們毫無關連的閑事,我早就看得很開,遇上危險,求人不如求已,若連自己也應付不來,不過是死期來臨。”


    “你真倔強。”她是吃石頭長大的嗎?性子和脾氣也同石頭一樣硬。


    不,不隻性子的脾氣,恐怕連腦袋及胸口裏也鑲滿硬石塊,才會難以教訓,處處惹事生非,以拆散別人為樂,她這種德行,被人砍死隻是遲早之事。


    而他從她的口氣間,聽出了端倪。


    她曾求過誰,卻被拒絕過,放下了身段,摒棄了驕傲,求著、央托著,仍遭狠絕的無情斥退,因為求過,才會早就看開,看開了無論身處哪樣困境裏,除了自己,誰都不會來拯救她。


    她悶悶地,話含糊嘴裏,喃喃低道:


    “……我沒有能不倔強的理由呀。”


    明明是頂嘴,聽進狻猊耳裏,更像是茫然。


    那一瞬間的她,她脆碎,沒有嬌蠻野性;明明是自嘲,她說得更似自憐。


    倔強,是逞能的一種自我保護,若有人讓她依靠,她就能學會軟弱、學會分擔恐懼,反之,一切靠自己,不夠強韌,隻有淪為受人欺侮的下場。


    所以她如此倔強,是她不得不。


    狻猊對她更加好奇了,幾乎想用言靈,逼她訴盡她的故事,讓他瞧瞧,是怎樣的人生,造就今時今日的她?


    言靈離了口,卻不是他所以為的那一個。


    “以後,再遇上被追著喊殺喊打的危險事,出聲喊我,我一定會到。你的閑事,我管。”


    啐,當她延維是好拐的三歲小奶娃,會讓這種沒憑沒據、沒訂契約、沒發下毒誓的話給蒙騙,進而痛哭失聲、感激涕零?


    花言巧語。


    偏偏它附帶了言靈,鑽進雙耳,嵌在心上,熱燙得驚人,像烙紅的鐵,“滋”地一聲,鏤印胸口,皮肉盡蜷,成為身體永遠存在的印記,無法忽視。


    你的閑事,我管。


    烙在心窩深處,熱唿唿的言語術力,好似也烙上她的雙頰,害她臉兒迄今仍是紅咚咚的,粉腮赭紅,消退不去惱人的赧暈和熱意。


    寧可相信世上有鬼,也不可相信男人的嘴。


    他說的那些話,拿去騙騙笨女人吧,她延維不上當。


    你的閑事,我管。


    或許,一次兩次還會恪守承諾,再多幾迴,他一定嫌煩,討厭她的闖禍,責備她的惹事生非。


    好呀,他話說得這麽滿,她不弄些“閑事”來讓他管管,豈不是太對不起他的好逞英雄?


    就為了他那句言靈,延維惹出更多的麻煩,讓狻猊收拾,她倒想看看,他有多少的耐心來包容她?又想用哪樣的方式感化她?


    以德報怨嗎?


    哼哼……她瞧他也不是那種高尚貨色吧。


    反正天塌下來有狻猊頂,他敢放話要罩她,她怎好意思乖乖不惹事?


    那太對不住他了,她延維也絕非聽到他那番義氣相挺,便會自我反省的好家夥,改邪歸正這類偉大事跡,她做不到。


    肆無忌憚,得寸進尺,是她迴敬給他的成果。


    延維在龍骸城的受歡迎度,降至穀底,雌性看見她,連忙拖著自家丈夫或情人速速離去,不想論為被破壞的下一慘例;雄性雖知延維本性,然而瞧見那麽豔、那麽嬈、那麽美的女人,在麵前嬌滴滴笑魂兒先飄掉兩條了,哪還記得要提防?


    就連海洋中,正值交配期的雌雄海蛇或小魚小蝦,糾纏繾綣、難舍難分之際,也被延維拎住尾巴,硬生生拉開兩方,辣手摧“歡”,多令人發指!


    於是乎,城裏越來越多怨偶,為延維爭吵,因延維鬧翻,女人氣極了男人目光老追著她跑,男人斥罵女人心眼太小,不過是多看美人兩眼,又沒真正沾上,為何老拿此事來嘮嘮叨叨、小題大做?!


    怨偶群中,堪稱最大受害者的,當屬海中龍主,他後宮一竿魚蝦蟹蚌美人們,在延維挑撥之下,個個離家出走,後宮迄今隻剩冷清床鋪,龍主夜夜抱著孤枕啜泣。


    “現在!立刻!把那隻小瘋子趕出龍骸城去!”龍主有令,指著自詡為小瘋子看守者的五龍子鼻尖,要他即刻去辦。威令下完,不忘嗚咽兩聲,以“鰻妃蝦妃鱆妃蚌妃快快迴來,本主好想你們呀呀呀呀——”作結。


    “再給她一次機會吧,父王?”狻猊一臉無關痛癢的悠然神情。


    “上上次給她機會,弄跑了我的蝦妃,上一次給她機會,我的鱆妃差點把蚌妃給吃掉,這次再給她機會,我後宮連渣都不剩!看是你自己要趕,還是我派你哥哥弟弟去趕,後者會不會由“趕”變“砍”,我就不保證囉……”很低劣的威脅法。


    不待逆子應允與否,龍主拂袖離去,旁人以為的“氣急敗壞”不過是假象——畢竟當龍主及爹親這兩種身分的威嚴,在自家兒子麵前隻能夠維持一眯眯時間,盡速說完盡速閃人,才不會露出馬腳。


    虎父無犬子,這話有待商榷,在海底龍宮中,情況卻恰好相反,真不知道這群兒子的霸氣到底像誰?他與孩子們的娘,明明都很溫馴好相處呀……


    “老五,你何必還扞衛她?!如果你下不了手,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二龍子難得善心大發,願為五弟分憂解勞。


    延維和他梁子結很大,誰教她老愛去招惹他家蔘娃,灌輸蔘娃許多謬論,什麽男人下流是天性,男人很犯賤,男人絕不可能隻鍾情於一個女人……聽得小蔘最近瞧他的眼神,總有些怪怪的。


    “我沒有在扞衛她呀。”狻猊輕輕笑了。


    “沒有扞衛她?是誰每每當她一喊,就跳出去替她求情、替她脫罪,替她鞠躬哈腰?”四龍子很是唾棄,濃眉扭得像麻花。


    狻猊搖頭,“我可不會為了誰鞠躬哈腰哦。”那種窩囊事,身為尊貴龍子,不屑為之。


    言下之意,隻認了四龍子指控的前兩個——替她求情、替她脫罪。


    那隻小瘋子,利用人倒利用得徹徹底底,毫不跟他客氣,理所當然地闖禍闖禍闖禍闖禍,然後狻猊狻猊狻猊喊個沒停,叫他前去為她“管閑事”。


    俗稱的“得寸進尺”,她發揮到淋漓盡致,將所有尋她麻煩的人,全推給他,自個兒倒好,躲在他背後,不時咭咭媚笑兩聲,像看戲一樣風涼。


    “五哥……,你是不是……中了小瘋子的言靈控製?”七龍子問出在場其他龍子心中共同的猜測。


    一定是,不然他們大家最熟悉、最了解的老五,哪時待人如此包容寬厚?!


    老五明明心眼最小、脾氣最大,報複人最為陰險,一臉帶笑還能邊捅人兩刀!


    “你五哥有這般不濟事嗎?”狻猊伸掌去揉七龍子的腦袋。


    “不然你幹嘛對她言聽計從?把她寵得無法無天?”


    “我很寵她嗎?”狻猊自己完全沒有這種感覺呀。


    “她一遍一遍鬧事,你一遍一遍出麵解決,沒聽你多罵她兩句,這不叫很寵?”


    “嗯……好像有一點。”狻猊吞雲吐霧之後,緩緩頷首,認同了。


    “五弟,你別在不經意之間,被她以言靈反噬了還毫無所覺。”大龍子淡勸道。


    “我都剪了她唯一能反擊人的爪子,她哪裏還能抓傷我?”在狻猊眼中,她隻是一隻沒了毒針的蜂,一隻缺了牙的小豹,即便佯裝兇猛,仍不俱殺傷力,不足為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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