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像奚玉棠、越清風這種平日裏殺伐決斷慣了的人,一旦決定做什麽事,很難有人能夠阻止。


    顛覆藥王穀,聽起來不過是兩人閑聊時開的無傷大雅的玩笑,沈七也沒想到看似全然漫不經心的兩句話便會決定一個門派掌門的歸屬。那兩人說的雲淡風輕,仿佛全然沒有放在心上,以閑拉日常般的口吻你一句我一句地討論著這件事如果要做該怎麽進行,而後三言兩語勾勒出了一個大致,接著仿佛捏泥人般一點點往裏填充血肉脈絡,等整個計劃說完,不過才堪堪幾盞茶的時間。


    這就是奚玉棠和越清風。或者說,這大概就是他們兩人的相處日常——輕而易舉地決定殺人,輕而易舉地決定坑人,輕而易舉地決定一個門派今後的走向。


    ……沈七覺得自己好像做了個夢。


    他記得,自己當初不過是想讓越少主幫忙買離火草而已,事情為什麽會發展到拉沈落下台的地步?


    直到第二日坐在大比的廣場上,沈大夫依然有些迴不過神來。


    或者是因為【徐然】這個名頭在第一日的大比中太過出風頭,第二日前來觀看比試的人更多了。可沒多久,人們便意識到,今日的看台似乎平靜了許多,氣氛也正常了不少。環視一圈,這才發現,原來今日隻有越少主一個人來了,奚教主並未露麵。


    昨日還秀恩愛,今兒奚教主就沒來,一晚上能發生什麽事?


    ……遭,糟糕,好像不小心想到了一些不太好的真相……


    今日,江千彤特意和林淵交換了座位,想著和奚玉棠挨在一起,誰知對方根本沒來,不禁心下失落,想來想去,還是忍不住隔空問了越少主。


    “你說棠棠麽?”越清風溫和地望著眼前少女絕美的臉龐,“她覺得這些沒意思,懶得來湊熱鬧,不過還是特意交代越某照看江宮主一二。”


    江千彤:“……”


    越少主你真的完全不避嫌了麽?


    “棠棠”這麽個親密的稱唿你都能在大庭廣眾下叫的出口啊……


    “我能去找她麽?”江千彤硬著頭皮悄聲問。


    “恐怕不行。”越清風沒有表現出絲毫的不耐,“不過午膳時我會幫你轉達。”


    江千彤怔了怔,見越清風態度認真,一點都沒有敷衍了事,心下一動,猜到也許奚玉棠是有事要做。她本就奇怪奚玉棠為何會來藥王穀湊熱鬧,但在見到【徐然】時心中便有了底。當初他們下江南,奚玉棠化名於楊,沈七化名徐然,這事她記得,從前隻知沈大夫是玄天教的高層,如今來到藥王穀,聯想到沈家,她才忽然意識到原來沈大夫也是姓‘沈’的。


    這般聯想的話,奚玉棠出現在這裏,也就不奇怪了。


    那麽奚玉棠去做什麽了呢?


    她的確是不耐煩看醫術大比,一來不懂,二來相信沈七,既然已經提前知道結果,那麽與其在看台上發呆或者被越清風厚臉皮地秀恩愛,不如參觀一下沈家和藥王穀。


    她當然不會現在就去找離火草的所在,她隻是故意在藥王穀裏閑逛,故意來到一片清幽的溪邊藥田,而後不小心地,和沈寰來來一場偶遇。


    接下來的事就順理成章了。


    沈寰和沈落雖然是兄弟,但沈寰的手段遠沒有沈落來的厲害。在失去家主之位後,或許頭一兩年會覺得不甘,可隨著時間的推移,沈落的地位原來越穩,他想要扳迴局麵的可能性也越來越小,最終隻能認了命,從此一頭紮進醫術的浩瀚中,兩耳不聞窗外事,將一個閑散大房的形象演到底。


    可是,真的就死心了?


    奚玉棠不知道,所以才有了今日的偶遇。


    沒見到沈寰之前,她以為對方會和沈落有著一張差不多樣貌的臉,可出乎意料的是,沈寰和她想象的截然不同——粗布衣裳、褲腿上還沾著泥土,灰白斑駁的發,雜亂的胡須,毫無形象地蹲在藥田旁邊,身邊還放著一個破竹簍子……


    就像個村野農夫。


    這樣的沈寰,站在奚玉棠麵前她也不敢認啊……所以兩人的相遇是一場的的確確的偶然。


    沈寰倒是認出了她。奚小教主的特征很明顯,這個天下也沒誰敢和她戴一樣的麵具,況且她來參加百草會的消息早就傳遍了藥王穀的每個角落,沈寰見到她一點不驚訝,且沒有像沈落那般對她表現出多少疏離和敵意,看出她無聊且覺得百草會沒意思,便放任了她坐在一旁看他采藥。


    奚玉棠耐性極好,且對沈寰也抱著一絲好奇,所以見他采藥的動作如此熟練,仿佛已經做過不下千遍時,忍不住便問了幾句他在做什麽。沈寰脾氣好,她問什麽就答什麽,兩人年齡差了一倍,卻詭異地聊得挺和諧。


    隨著兩人之間的氣氛轉為平和,沈寰忽然突兀地開口問起了【徐然】這個人。


    “是沈梅吧?”他極為隨意地開口,手上同時還在處理著剛采摘下來的藥草。


    “前輩說的人奚某不識。”奚玉棠半點不承認,也不管對方信或不信。


    沈寰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隨你。不過奚教主由著他這樣出風頭,不怕沈家其他人猜出身份?”


    奚玉棠沒說話。


    沈寰似乎也不在意她迴答與否,停頓了一下便繼續道,“我能猜出來,別人也能。你既然敢出現在藥王穀,自然會想到這一點……恐怕也不在意沈家認不認得出沈梅吧。”


    是不在意,因為她來藥王穀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為了沈七,讓人認不出來多沒意思?


    不過奚玉棠不會告訴沈寰這些,而是口吻一轉,說起了沈慈,“本座就是好奇,老穀主當年真去過雪山?”


    沈寰頭也不抬地嗤笑了一聲,“奚教主不知此事?”


    “聽說過,但有疑,前輩也知我接手玄天不過十載而已,在此之前可是一個無名小子。”奚玉棠淡淡道,“阿七雖留在本座身邊多年,卻從不提師門和家族,自然不好詢問,隻是玄天和藥王穀多年不合,本座無法直接問,得不到答案心裏又著實感到不爽……前輩可知沈落為何要將阿七逐出師門?”


    沈寰沉默不語。


    他低頭處理著藥草,一株又一株,直到整筐的藥草被處理完,這才抬起頭,對上奚玉棠沒有絲毫不耐的深眸,“奚教主想知道?”


    奚玉棠不置可否,“本座和沈落相看兩厭,前輩倒是和沈家人不太一樣。”


    沈寰怔了怔,好笑地搖頭,“那奚教主先答老夫一問如何?”


    奚玉棠做了個請的手勢。


    “你來藥王穀做什麽?”沈寰問。


    “閑來無事陪越清風走一趟,他想要上清銀枝蓮。”奚玉棠答。


    “……”


    好,好直白!


    沈寰隱隱抽了下嘴角,“二位好興致。”約會約到藥王穀你們也是行。


    “前輩過獎。”奚玉棠毫不在意,“現在前輩可以說了。”


    “……”


    沈寰笑了一聲,“奚教主何苦拿老夫看玩笑,這答案,你覺得老夫信麽?”


    “為何不信?”奚玉棠挑眉,“前輩也是那等聽信江湖傳言之人?我與越少主可不是那種你死我活的關係。”


    深深看了眼前的年輕人一眼,沈寰拍了拍褲腳的泥土,淡淡道,“的確,奚教主和傳言也不盡相同。隻是你的問題老夫無法迴答,因為我也不知。”


    奚玉棠眯了眯眼,之後無所謂地勾了勾唇,“那便罷了。”


    頓了頓,她道,“沈七與藥王穀之間的恩怨,本座沒興趣,隻不過看在前輩與我萍水相逢一場,您又比沈落看著順眼,奚某便再多說一句——老穀主之死與我玄天無關。”


    話音落,沈寰的目光驟然銳利。


    “本座也不是什麽人都用的,既然留了沈七,自然會查。”奚玉棠頂著對方頗有壓力的視線輕描淡寫道,“都言老穀主之死是玄天殺人滅口……前輩不覺得奇怪?據本座看,倒像是有人看準了機會,想踢開絆腳石罷了。老穀主當年既然帶著沈七,真要殺人滅口,何不兩個一起殺?斬草才能除根不是?”


    “……”


    “再者說,就算是有人在當年那種情況下嫌老穀主多事,打著報複玄天教的旗號動手殺人……殺一個打算迴家的大夫有什麽意義?直接打上雪山豈不是更好?”


    話已盡,見眼前人陷入沉思,奚玉棠不再說下去,起身準備離開。


    沈寰隨著她的動作也站起身來,定定道,“奚教主為何要對老夫說這些?我並不是藥王穀的長老,對江湖上的事也沒興趣。”


    “前輩這話就有意思了……殺死老穀主的兇手前輩會沒興趣?”奚玉棠倨傲地掃了他一眼,不想拆穿他事不關己的假象。


    “父親被害,我自然心痛。”沈寰垂下眼眸。


    “那為何不見你藥王穀和沈家找上我玄天?隻將沈七做筏子,又是逐出師門又是逐出家譜,寧願拿一個小輩來針對,卻不敢尋找真兇,為老穀主報仇?”


    “不知的還以為你們沈家沒膽。”


    話音未落,沈寰驟然抬頭,“……奚教主慎言!”


    “……”


    這還是奚玉棠今天第一次見沈寰露出這等兇狠又帶著恨意的目光,幾乎瞬間,她敏銳地察覺到了眼前這個邋遢的中年人身上的殺氣。


    奚玉棠敢確定,這殺氣並非針對她。


    果然,沈寰也不是沒懷疑過啊……這一身的氣勢和殺意,真不像是一個隻會侍弄藥草的普通人能有的。


    看來顛覆藥王穀,也不是不可行,不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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