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第一場雪下了整整一夜。


    江千彤最後是被奚玉棠差人送迴去的,因為對方不願再跟她說話了。


    心裏不放心,奚玉棠隻好先一步輕功等在離雪宮駐地附近,親眼看見她進了門,這才選擇離開。


    離雪宮在京城的落腳處就在謝家旁邊,想來應該是謝家看在謝婉的份上安排的上好府邸,奚玉棠本欲進去一探,她還有一些事想找柳曼雲求證,但一想到有可能會大打出手,想了想,又放棄了。


    畢竟前腳才剛跟人攤牌,後腳就找上她師父,對妹子來說,太難以接受了。


    她也需要一些時日去消化並接受這個事實。


    翌日,奚玉棠啟程迴了越家別院。


    沈七最終還是決定將離火草入藥。奚玉棠的寒毒拖不得,如今天越來越冷,而她寒毒複發期還未過,離火草再珍貴,她不配合散功也沒辦法,索性當成遏製寒氣的藥草來用,也能緩解她的痛苦。


    奚玉棠自然是全聽他的。


    又是一次行針結束,耐心等著床上的人陷入昏迷,沈七心中有了決定,抱著離火草去了越清風那裏。


    “……你需要越多越好的離火草?”越清風聽明白了他的來意,“為了她的寒毒?”


    沈七點頭,“我打算讓韶光在江湖上放出消息,凡是帶著離火草來找我的,我願免費出診。隻是終究不夠,需要你幫忙。”


    “沒問題。”越清風咳了兩聲,沉吟,“隻是離火草極少見,我越家庫房裏也不過就這兩株。”


    “杯水車薪。”


    “……好吧,隻是可能會耗時很久,她等得起麽?”


    沈七沉默不語。


    原本,在他的預計中,對奚玉棠寒毒的治療,隻要其中一味是離火草便足矣,前提是她散盡修為。


    這個方式很極端,卻最有效,可以說藥到病除。原本沈七也沒想過能一次說動她,隻要有離火草在手,他有的是時間來說服奚玉棠。隻可惜他估錯了自己的能耐,也估錯了奚玉棠對武功的執著。


    江南那次後,他已下定決心除非奚玉棠報完仇,否則再不提廢除武功一事,可沒想到等來的卻是她第六次寒毒複發,且來勢兇猛,比前幾次加起來還要嚴重。以前頂多一兩日就能熬過去,可這次,已經五日了卻仍不見好,每到半夜,整個暖玉房裏全是冰棱子,他日日施針,卻隻能緩解而無法壓製。


    奚玉棠告訴他是因為自己不小心掉進了卓正陽那遏製走火入魔的寒池,可作為大夫,他看到的卻是年複一年治標不治本所帶來的寒氣經年累積——寒池,不過是引子而已。


    如果他預料的不錯,這次熬過去,下次,定然會翻倍地嚴重。


    一次比一次聲勢浩大,最後等待她的,就是覆水難收。


    麵對著乍然冷下氣息的沈七,越清風敏銳地發現了問題所在,挑眉,“你知道哪裏有?”


    沈七不情不願地點頭。


    “哪兒?”


    “……藥王穀。”


    越清風恍然大悟——眼前人可不就是出身藥王穀麽?


    沈七不想看他的表情,垂著眸徑直道,“我聽聞你和現任的藥王穀穀主有交情,能不能從中牽個線,帶棠棠走一趟?我在外麵等你們,拿到之後立刻交給我。”


    越清風詫異,“你跟著一起去不是最好?聽你的意思,似乎隻要離火草采摘下來就要入藥。”


    “我發過誓,此生不再踏入藥王穀一步。”沈七麵無表情。


    “別的大夫呢?”


    “……會素九的隻有我。”


    房間裏再次沉默下來。


    良久,越清風從書桌後起身,在房間裏來迴地踱步,麵上嚴肅而深沉。


    “藥王穀有多少離火草?”


    “不算庫房,禁地裏有一小塊藥田,至少有五株以上。”沈七答,“算算年份,也都差不多該熟了。”


    “可夠?”


    “……最好再多五株。”


    也就是說,他們不僅要洗劫藥王穀禁地,還要洗劫庫房了?


    “離火草千金難求,有價無市,就算我和穀主有交情,也不可能憑此拿到十株。”越清風握拳抵唇輕咳了兩聲,“……強襲藥王穀,如何?”


    沈七瞬間目瞪口呆,以為自己聽錯了。


    越清風卻開始認真思索起打.劫的可行性,“……我以病為由將穀主騙出去,棠棠和你進穀,拿了東西就走,師兄負責費些心思嫁禍給關外那些亡命之徒,如果可以,還能想辦法將歐陽玄拖進來,藥王穀和武林盟之間的關係太過密切,不是什麽好事,不過這要細細商議……”


    沈七瞪大了眼睛。


    ……搶劫就搶劫,他居然還要讓歐陽玄來背鍋?!還要趁機破壞藥王穀和武林盟的關係?!


    這人的心真是……太髒了!


    “……藥王穀每年什麽時候防衛最空虛?”越清風突然抬頭。


    “開春三月。”沈七下意識答。


    “三月離火草可熟?”


    “可……”


    越清風頷首沉思,“那就還有時間。先不要讓韶光去放消息,你樹大招風,如果可以……唔,有什麽法子能讓一個人病的很嚴重,除了離火草無藥可救?”


    沈七已經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維,隻剩下機械迴答,“有一種,需要我施針,配合千年冰蠶,症狀比棠棠的寒毒複發還要嚴重,但不致命。”


    “好。”又忍不住咳了兩聲,越少主麵不改色地說出了可怕的話,“看來要想辦法讓歐陽玄受點苦……”


    已經木然的沈七:“……”


    歐陽盟主,你這是何苦得罪他們?


    ……


    等沈七從越清風的書房出來,乍然被冷風一吹,整個人瞬間從懵逼狀態清醒過來。


    那人三言兩語就敲定了一個【打傷歐陽玄—偽裝病症—強襲藥王穀—嫁禍—撕裂藥王穀與武林盟交情】的坑人陰謀,聽著粗劣,實則能在這麽短時間內考慮得麵麵俱到,除了細節需要仔細敲定以外再無別的致命缺陷,這份心思,已是令人心驚膽寒!


    怎麽辦,忽然好慶幸越家少主不是敵人!


    ……他本來不過是想借越家的門路在江湖上收購離火草而已,怎麽現在好像變了味道?


    這樣真的好嗎?


    那可是藥王穀啊,真正天下沒有人會願意得罪的門派!


    誰會跟醫生過不去?藥王穀素來出神醫,一個神醫能救多少人!他們這樣明目張膽地去搶……哦不,不是他們,是歐陽玄……


    心神恍惚地迴到暖玉房,奚玉棠已經清醒了過來。


    默不作聲地上前給她拔針,之後整理器具,整整一盞茶的時間沈七都沒開口說一個字,全副心神還沉浸在【時隔十幾年我終於要對自己的門派出手了】這件事裏,連自己給奚玉棠倒了杯冷茶都沒發現。


    後者疑惑地盯著他半天,見他幽魂一樣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心下詫異,“小美,你怎麽了?”


    “啊?”沈七恍然迴頭,“怎麽了?藥不合胃口嗎?”


    ……藥什麽時候合過胃口你告訴我……


    蹙眉放下冷茶,奚玉棠嚴肅,“你遇到什麽事了?這麽恍惚可不像你。”


    沈七微微一怔。


    定定地看她一眼,沈七深吸了一口氣,來到床前,將他與越清風書房一敘的內容分毫不差地說了一遍。奚玉棠也聽呆了,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有些小心翼翼地開口,“……你是在顧忌對不起師門嗎?那我讓越肅兮……”


    “不是。”沈七搖頭。


    頓了頓,他神情複雜,“隻是一想到要對付的是將我除名的藥王穀……我對那裏的感情太複雜,一時有些無法迴神而已。”


    “有負罪感?”


    “不。相反,有些興奮。”


    奚玉棠歎了一聲,拉住他微涼的手指,“雖然我覺得越肅兮這個法子極好,換成是我,也一定會是如此風格行事,也許還能做得更狠絕,但如果你心裏不舒服,我們就放棄,另想辦法,畢竟我們要對付的是藥王穀,是沈家……”


    沈七搖頭,“我沒事。隻是想到時隔多年,要見到那些將我逐出師門家譜、讓我背上弑師和謀害長輩之名的人,一時感慨良多罷了。”


    奚玉棠不由歎息,“你以前攔著我,不讓我幫你擺平沈家,說是你自己的私事,而且已經不在意了,我便想由著你,反正你名氣越大,越能打藥王穀和沈家的臉,我在你身邊,也沒人敢輕易招惹……隻是沒想到你竟然還沒放下,這次,我說什麽也要插手了。”


    她說的斬釘截鐵,絲毫不容反駁。


    沈七怔怔看著她,不知為何好像見到了許多年前,她送《素九針決》給自己時的情景。


    那時候,在雪山,瘦弱的小女孩拍著他的肩說,你既然因為我而被逐出師門家譜,那從此以後你就是我奚玉棠的家人,他們不要你我要你,我們一起強大起來,讓他們所有人都悔不當初!沈梅,你要成為天下第一的神醫,以後我的命,就交給你了!


    【以後我的命,就交給你了。】


    一聲輕笑從那勾人的薄唇中流瀉出來,沈七彎起嘴角,弧度越來越大,最終,露出了多年來奚玉棠見過的最燦爛的笑容。


    她幾乎被晃花了眼。


    沈七長得太美,勾人的美,驚心動魄的美,不笑時一個眼神睇來都能讓人骨頭發軟,笑起來,簡直可以令人忘記唿吸,甚至願意為他去死。他向來苦惱自己的樣貌,總是板著臉,脾氣也暴躁,不愛笑,就算笑起來也輕描淡寫,奚玉棠極少見到他這幅模樣,呆了好幾秒,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兩人互相對視一眼,奚玉棠用力握住他的手,“小美,信我。”


    “嗯。”沈七笑著答。


    “見到你心情好,我真高興。今兒不喝藥了可好?”


    “想得美!滾邊去!”


    “……”


    嗚嗚嗚,美人如兇獸,瞬間變臉什麽的好可怕qaq


    ###


    被逼著喝了藥,緩過施針的痛後,奚玉棠沐浴洗漱了一番,興衝衝地跑去找越清風了。


    兩個黑心之人聚在一起,那幾乎從裏到外溢出來的陰謀和暗黑感幾乎要衝破屋頂,沈七聽了兩耳朵就受不了,黑著臉歇著去了,秋遠也尋了個由頭出去跑腿,隻剩斯年,默默趴在房頂聽著那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緩慢卻有效地敲定了一項又一項【坑害歐陽盟主】的計策,心中淚流滿麵。


    ……好可怕!


    主子你一個人以前我們還頂得住,加上奚教主,你們的心理肮髒程度要上天了啊!


    嗚嗚嵐少爺你快迴來看你妹妹!她眼都不眨就把原本隻坑一人的計劃擴大到了坑好多人啊!


    ……怎麽辦有點同情歐陽盟主和武林盟……


    根據沈七的說法,隻要能拿到十株以上的離火草,他就有可能拚一把,在保留奚玉棠武功的同時試著根除寒毒。這個消息對奚玉棠來說簡直太好了,是這一年裏最好的消息!畢竟一日不解決寒毒問題,一日她就不能著手修煉太初下半部,所以連帶的,坑起人來也毫不手軟。


    現在,隻等奚玉嵐迴來,再細化一下計策,就可以動手了。


    然而幾日後,他們沒等來奚玉嵐,卻等來了從皇宮來的打賞聖旨。


    當日在勤政殿,奚玉棠沒有開口要什麽賞賜,也表明了自己不願入朝為官的態度,延平帝並未當場給予答複,卻在如今賜下了大量的金銀、田產以及珍惜藥材賞賜,數量之多,仿佛是在向世人宣告自己對新迴歸的六皇子的喜愛。


    而與此同時,皇宮裏也傳出了消息,皇帝要帶六皇子祭天了,祭天當日,正式冊封司離為太子。從此,空缺了近十年的東宮之位,正式有了著落。


    此消息一出,整個京城嘩然大動。


    奚玉棠收到消息時,長長唿了口氣,感到欣慰的同時,也再次擔憂起了司離的處境。


    他剛迴歸,朝中毫無根基,今後要走路的恐怕極為艱難。


    想到這些,她連剛得的賞賜都不願多看一眼,總覺得自己受之有愧,好像這筆橫財是自己賣兒子得來的一般,厭惡之心一起,幹脆讓韶光看著辦,無論是換銀票還是留著,都交給她和迎秋聯係。


    她的壞心情一直持續到六皇子祭天。祭天之處定在大相國寺,離越家別院極近,附近很多人都想去一睹未來太子的風姿。越清風受邀觀禮,帶著沈七、韶光、秋遠斯年等人前去,問到奚玉棠時,後者猶豫了片刻,還是搖了搖頭。


    見如何?不見如何?


    又不能帶人走。


    祭天持續了大半日,天黑之前,眾人迴來,嘰嘰喳喳地給奚玉棠講述皇家的場麵,說到司離時,韶光言,果真人靠衣裝,六殿下那一身裝束,讓人一看就是個高貴的皇子殿下,原本還有人不服他江湖出身,看到那通身的氣度也都不說話了,而且從頭到尾沒有出一絲差錯,禮儀完美,表現非常好。


    奚玉棠聽著,心中油然而生的自豪感幾乎填滿胸腔——


    她的司離,當然是最好的。


    一旁的越清風看了她一眼,悄無聲息地在袖下勾住了她的手指,後者讀懂了他的意思,勉強笑了笑。


    正當眾人說著話,有人來通傳說太子殿下差人前來送東西。


    房間裏立刻安靜下來。


    奚玉棠怔了怔,率先起身走了出去。


    來到大門口,見過一次麵的梁文德正站在馬車前笑盈盈地等著。奚玉棠上前行了個禮,後者微微側身不敢全受,將手上托著的盒子遞了過去。


    “太子殿下特意交代老奴給您送來,殿下今日被冊封,宮裏還有許多事,不便前來,還請奚教主莫介懷。”梁文德說話滴水不漏。


    奚玉棠雙手接過盒子遞給旁邊的沈七,一旁秋遠適時上前將備好的錦囊錢袋塞給對方。


    梁文德掂都沒掂便笑著收下,給一旁的越清風行了個禮,重新看向奚玉棠,“交代的差事辦完,老奴也該迴宮了。”


    奚玉棠掃了一眼旁邊安靜的馬車,跟沈七使了個眼色,後者從懷裏掏出一個白色瓷瓶遞給她。奚玉棠拿著瓷瓶,撤下自己身上一枚兄長給的上好玉佩,一並將東西塞給了梁文德。


    “梁公公,這瓶子裏是沈七特製的九轉丹,您留著自己用,殿下剛迴宮,若有不周之處,您提點他一二。轉告殿下,玄天教不事朝堂,殿下既已迴宮,當安心國事,為陛下分憂,莫在流連江湖,若有緣,以後自會有機會相見。”


    眼前的老太監,不是司離的心腹,卻是延平帝的眼目。


    所以她說什麽話,做什麽事,什麽態度,全都要萬無一失。


    梁文德望著手中的小瓶子,總算露出了驚詫的表情,頓時覺得掌心發燙的厲害。


    這,這可是沈神醫的九轉丹啊!一顆就價值千金的救命藥啊!


    下意識看了一眼馬車,老太監終於露出了幾分真心的笑容,“欸,奚教主放心,老奴定會轉達。隻是聽您言外之意,這是打算離開京城了?”


    “嗯。”奚玉棠頷首,“時日不早,公公慢走。”


    聽到她承認離開,馬車裏響起了一聲物品落地的悶響,梁文德趕忙賠笑著告別,上了馬車,又安靜了片刻,這才吩咐車夫出發。


    一路目送馬車消失在視線之中,奚玉棠沉默著斂眸轉身。


    剛一迴身,就見身後所有人都盯著她。


    “看什麽?”奚小教主涼涼開口,首先抬步往別院裏走。


    “主子,你明知司離……殿下就在馬車裏,為什麽還要說那番話啊!”韶光第一個忍不住開口。


    “既然來了為什麽不下車?”冷一有些介懷司離不願與他們見麵。


    “奚教主您也太狠心了些……”秋遠歎氣,“殿下也是,怎麽就不下車呢?”


    “……方才殿下真氣動蕩得厲害。”斯年默默接話。


    幾人嘰嘰喳喳地說著,奚玉棠聽在耳裏,心中越發不爽。


    “棠棠。”沈七從後麵叫住她,“你來看。”


    奚玉棠詫異地迴頭,見沈七抱著那盒子走上前,打開一眼,裏麵靜靜躺著兩株被上等玉盒裝著的離火草。


    “司氏的內庫也頂多有這兩株了。”越清風掃了一眼盒子,終於不緊不慢地開了口。


    奚玉棠死死盯著那兩株離火草看了許久,忽然猛地蓋上蓋子,袖風一甩,迴房,關門,再無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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