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寂靜如死。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壯闊而漫長的河流橫亙其中,一端生,一端死,奚玉棠立於彼岸,腦子裏全是奚之邈唐芷嫣的諄諄教誨,是奚玉嵐捏著她小臉說妹妹我長大以後保護你的寵溺,是唐家小姐姐躲在雪坑裏說妹妹別怕時的絕望,是雪山上所有人或喜悅或欣慰或痛苦或坦然的臉。


    他們全死了。


    而越清風就這樣毫無防備地坐著,渾身浴血,屏退了所有後路和生機,將主動權交於她手,將性命一笑置之。


    ——簡直是個瘋子。


    殺不殺?


    當然要殺!


    大仇未報,所有的不定因素都要扼殺在繈褓之內,否則她先前那麽多努力豈不是浪費?哪怕對方是越家少主,也沒有在知道她秘密後還能活的特權。


    什麽‘所圖是你’,什麽‘為了你來到洛陽’……奚玉棠會信才怪。江湖向來不缺無利不起早之徒,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事她見多了,更做多了。


    ……更何況,是他自己送死,怪不得別人。


    但在動手之前,她需要問越清風一個問題。


    “奚玉嵐……還活著嗎?”


    越清風怔了怔,斂眸躲開了奚玉棠那雙恐怕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卻盛滿了近乎溢出來的期待的眸子,好一會才輕聲道,“不知。”


    巨大的失望潮水般席卷而來,奚玉棠眨了眨眼,連唿吸都未亂。


    也是,她當是該習慣的。


    手中銀針再出,奚玉棠運起真氣,雷霆出手——


    “但我幾年前見過他。”越清風突然道。


    “!!!”


    唿吸猛然一滯,奚玉棠驀然瞪大了眼睛,然針已出手,不可收迴,大驚之下,又一根銀針接連而出,在攻擊即將沒入越清風美心的前一刻,叮地一聲輕響,後一根針以極為微小的偏差角度將前一根針打偏幾分,同時大喊,“躲!”


    越清風下意識閉眼偏頭,第一根銀針擦身而過,在他眼下留下一道長長的紅痕,第二根則直接沒入了他的肩。


    就差那麽一點!


    隨著銀針落地,兩人都幾不可聞地鬆了口氣。


    “你……”奚玉棠有些反應不足,“你剛才說什麽?”


    銀針入體,痛得越清風幾欲暈厥,緩了幾息才提氣道,“……六年前,他找過我,隻說他找尋多年終有結果,打算去做一件事,然此去危險,極有可能迴不來,因此……”


    他頓了頓,抬頭,“……囑托我照看你一二。”


    奚玉棠震驚,“六年前?武林大會時?就在洛陽?!”


    越清風默認。


    “後來呢?”


    “……”


    越清風詭異地沉默了許久,緩慢道,“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奚玉棠再次愣神。


    她腦子裏極亂。毫無征兆地被人揭開了陳年傷疤,過激的行為和大起大落的情緒讓她暫時喪失了任何思考的能力。她隱約覺得越清風的話並沒有說完,但又不知從何問起,也無法靜下心思考話中漏洞,滿心滿眼隻剩下【奚玉嵐可能還活著】這個瘋狂的念頭。


    沉了快十年的心死灰複燃,僅僅因眼前人的一句話。生見人死見屍,哪怕隻得一縷消息,也是值的。


    奚家,隻剩他們了。


    而越清風見過奚玉嵐。


    奚玉棠全身都在顫抖,十指緊握,內心掙紮如刀尖跳舞,好一會,才不甘地閉上眼,內心莽莽荒原刹那虛無。


    她艱難地往前邁出一步,忽然覺得,大概未來某一天,她會因自己的心軟而錯失許多許多東西。


    沉默地繞至越清風身後,輕飄飄一掌打在肩上,隻聽一聲輕響,銀針應聲落地。奚玉棠咬咬牙,漠然道,“……我讓阿七來一趟。”


    話音輕飄飄,仿佛從遙遠的地平線傳來,帶著一絲破罐破摔,越清風唿吸倏然一停,心底忽然湧出洶湧到幾乎要將世界淹沒的複雜之情,狂喜,後怕,猶疑……


    無數情感交織,想開口,卻因傷而痛得說不出話來。


    他背對奚玉棠,好一會才盡量平靜道,“無妨,櫃子裏有藥箱和幹淨的紗布,幫我一把?”


    奚玉棠定定地看著他的背影,久到越清風幾乎以為她下一秒便要反悔時,她驟然收迴了目光,抬步走向屋內。


    見她身影消失於房間屏風後,越清風如釋重負地長唿了一口氣,整個人幾乎虛脫地靠在了椅背上,雙眼望著虛空,靈魂深處透出的無盡疲憊幾乎讓他靈台清明不保。


    賭贏了。


    他竟然賭贏了……


    無聲地笑了幾聲,青年再次咳起來,全身經脈抽痛難忍,然而劫後餘生之情卻充斥四肢百骸,讓他勉強保持了清醒。


    這一步棋險之又險,本不應如此毫無準備又貿貿然地進行,但就隻因奚玉棠稍稍表露出了一絲想要遠離他的想法,他便沉不住氣地輕易將底牌拋了。


    然而雖走得艱難,得到的結果卻令他有一種死了也值的錯覺。


    世上怎會有如此對他胃口之人?哪怕飲鴆止渴、中毒上.癮,此時此刻,隻要她開口,他恐怕刀山火海都能覺得甘之如飴……


    怎麽辦?


    他快被喜悅衝昏頭了。


    攻心何其難?


    越家少主向來是個中高手。然而今日之事,是他二十多年來少有的一步險棋,成功不足一成,很可能十成十的結果都是被奚玉棠當場殺掉——他毫不懷疑她會這樣做。


    他唯一的籌碼便是他有個師兄叫奚玉嵐,且他見過他,相處過,了解過。雖然話說得不盡,個中隱秘也被略過,但這不妨礙他影響奚玉棠的心境。


    他將自己的命擺在她麵前,賭一把她的信任。


    若是奚玉棠的心再硬一分,他今天就死定了。


    衣衫不知何時已被冷汗浸透,但他毫不在意。他成功地將自己和奚玉棠之間的關係拉到了一個微妙的近距離,盡管離目標還差些,但根已種下,算是巨大收獲了。


    所以他很喜悅,很開心,心情極好。


    找出藥箱,拿出金瘡藥,奚玉棠迴到院裏


    “外衫脫了。”還帶著寒氣的低啞聲音響起,越清風直起身,動作自然地除了外衣。


    清洗傷口,再撒上藥粉,抖開繃帶,奚玉棠手法生澀地幫眼前人包紮,覺得自己大概才是那個瘋了的人。


    “……你真是寒崖老人的弟子?”她開口。


    “是。”越清風話中有一絲劫後餘生的放鬆。


    “什麽時候的事?”


    “十三年前。”


    “我哥……跟你提過我?”


    “嗯。”


    “他說他去哪兒了麽?”


    “沒有。”


    “為什麽不告訴他人?”


    “玄天如何,與我無關,為何要說?”


    “怎會無關?我哥不是你師兄麽?”


    “既是師兄,當密之。”


    “他信任你?”


    “嗯。”


    “他當時在洛陽,為什麽不見我?”


    “……不知。”


    “若他迴來……會聯絡你麽?”


    “會。”


    “……你覺得我女扮男裝成功嗎?”


    “……”


    等等,這是什麽談話走向?


    越清風唿吸微微一滯,還沒來得及迴答,便聽奚玉棠繼續道,“從前我一直堅信那些古裝劇……話本裏,‘女扮男裝誰都認不出來’的戲碼是放屁,但後來發現,不是你認不出來,而是當那人站到某個位置後,人們自然而然就會有自己的判斷,且不容反駁。”


    就比如她奚玉棠。


    從接手玄天教開始到現在近十年,除了一開始自稱魔教少主外,她從未說過自己是個男人,隻因方便而作一身男裝打扮,但世人卻願意相信,魔教教主就是個男人。


    她執掌一方,武功高強,行事直接,手段狠辣,所以她就理應是個男子——這個世界就是對女性極不友好,從古至今,皆如此。


    哪怕她娘裏娘氣地用針線當武器,人們也隻當她天生娘娘腔。


    當然,自己聲線早年受損,聲音嘶啞,也容易給人造成錯覺。


    她語氣平靜無波,毫無嘲諷,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眾人皆知的事實。


    越清風默默聽著,沒有拆穿她拙劣的轉移話題技巧,隻是語氣怪異地開口,“……真的不是因為看起來就像?”


    奚玉棠:“……”


    手指用力,某人立刻吃痛地倒吸了一口涼氣,“好好不是!輕點,疼!”


    得了便宜賣乖!


    奚玉棠胡亂將繃帶打了個醜得不行的結,低頭凝視著越清風慘兮兮的臉,見他眼底有無辜之意,沉默許久,淡淡道,“越清風,我知你話沒說全,你最好告訴我一個讓我覺得不殺你值得的籌碼,除了奚玉嵐……否則,你當信我能遲早殺了你。”


    見她如此平靜,越清風也收起了情緒,同樣認真迴道,“我知道的所有事都足以讓你殺我滅口。”


    奚玉棠懂他的意思,但卻沒有迴應。


    知他今日若不給出一個交代,恐難收場,越清風沉默許久,眼眸微垂,平靜道,“我知道《素九針訣》和《太初心法》的上半部在玄天教……我有下半部的消息。”


    奚玉棠:“……”


    ……真想殺了他……


    如果有一天這個人離奇死亡,一定是因為知道太多!!


    “誰告訴你的?”她冷聲問。


    “奚玉嵐。”


    “……”


    你怎麽不幹脆跟他成親啊混蛋!!


    忍了又忍,奚小教主終於壓下了奔湧的殺意,向天豎起三根手指,“奚玉嵐有消息之前,本座……不殺你。”


    不用說什麽天打五雷轟一類的誓言,對兩人來說,有這句話就足以。


    發完誓,奚玉棠二話不說轉身離開,生怕再留一會,就忍不住要反悔動手。越清風無奈地捂著脖子,沒起身也沒送別,隻望著她恨不得趕緊消失的身影遠去,疲憊瞬間奔湧而出。


    他默默起身,動作緩慢而僵硬,大腦一片空白,已是懶得做任何思考。秋遠抱著重新沏好的茶迴來,乍然見自家公子幽靈一般在院子裏遊蕩,驚唿了一聲。


    越清風注意力迴籠,疑惑地看過去。


    “公子,你你你……”秋遠驚恐地指著他的脖子。


    越少主後知後覺地摸了摸脖子上係得鬆鬆垮垮的紗布,“是不是很難看?”


    後者搗米般狂點頭。


    “水平這麽爛?”


    繼續點頭。


    “……”


    唉。


    就知道不能指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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