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在前一個月吧,或者是前兩個月,仍然飽受疫病之苦的農民們就在農田裏開始下功夫。


    冬小麥秋播的時間到了,時間不等人,身體還算健康的農民拖著疲憊的身體走上田地,傾盡所有的力量,把來年的希望寄托在土地上。


    可播下去的種子,遲遲不見發芽的跡象,種子們像是共同做出一個拒絕發芽的決定與行動。


    經驗豐富的農業技術師,行業內聲名頗有威望的種子專家,也解釋不了其中的原因。


    沒過多久,農技師和專家的身影也不見了,和糧種一樣,人類世界沉寂,不見一絲生機。


    徐子良第一次見有村民找來民間神婆,神婆在田間焚香秉燭,祈恩求解,但也無濟於事,科學解決不了的問題,鬼神也同樣解決不了。


    沒過多久,徐子良還見過那神婆一麵,她開著一輛四輪小車,車上帶著她的兩個外孫,從車頂堆滿的行李看來,她是要去很遠的地方,徐子良見她坐在車裏頻頻迴頭,生機全無的村莊即讓她留戀,又讓她有種無法理解緣由的惶恐。


    那時的徐子良也開始思將來的去處,農村似乎不再適合停留,可農村都不適合,哪裏又能適合生存呢。


    田裏站立著枯竭的玉米秸稈,放在過去的話早就被收走再利用了,村莊裏快要見不到人了,一天夜裏,不知什麽原因,隔壁村子失火,火光衝天,似乎夜幕都要被燒壞了,徐子良走到村子裏地勢較高一些的地方向失火的鄰村張望了一會兒,似乎沒有出現救火的人,火就一直燒著,燒到殘留枯萎的田地裏,徐子良的唿吸中都注入了火的濃煙,徐子良這才逃迴家去。


    火後的第二天,一夜未眠的徐子良起床後走出大門,空氣裏還彌漫著大火過後的煙氣,路過一戶農家的院子外時,徐子良聽見頭頂傳來鳥兒打架的動靜,抬頭一看,葉子落盡的樹枝上還殘存幾隻幹果,鳥在為幹果打架呢。


    一隻瘦弱的鳥兒體力不行,被另一隻鳥打下樹,躺在地上蹬了半天腿,接著,死去了,也許是餓死的,為了拚最後一口吃的,殘存的一點生命用盡了。


    不好的感覺衝上徐子良的心頭,鳥兒為了一口吃的打架的情景,也許用不了多久就會在他們人類的身上上演。


    這種感覺帶給徐子良一種時刻繃緊的本能,也許對幸存者,遠離是勝於抱團的。


    所以,看見精細耕過的地,除了有種原來還是有人沒有放棄在土壤中尋找希望的感動之外,聽到有腳步聲靠近,徐子良第一反應是緊張。


    他全身的細胞似乎在這時都衝向堤防的一線。


    腳步聲越來越近,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身上背著裝得鼓鼓囊囊的背包。一看就要遠行的樣子。


    徐子良認得他,是大舅的同鄉,懂果木技術,之前他還承包過鄉裏的果園,種了一些市場上售價較高的水果,聽說掙了一些錢。


    他也認出徐子良,兩人相視,苦苦一笑。


    “這土質不錯。”徐子良主動開口。


    “不行,再好的土,也種不出來了,種子也用光了,一粒也不剩,再留下來也沒用。”


    “要離開了嗎?去哪裏?”徐子良又問。


    “看吧,聽說市裏有救濟點。”


    “救濟點?”


    “對,在那裏可以領到食物。”


    “我不太相信這個說法。”徐子良說,最後一次和縣裏的朋友聯係,是在半個月之前,朋友說縣裏沒有任何組織發放食物。後來,網絡再也沒有恢複,他和縣城完全斷了聯係。


    “留這裏也沒用,不如換個地方找找機會。”男人說。


    因為長期吃不飽吃不好,他和從前的樣子判若兩人,臉頰深陷,尖嘴猴腮。


    疫情之前偶爾不忙的時候徐子良會看看末日電影,電影裏的人,個個都精神飽滿,一看就是營養充足的樣子,跑動的時候更像是身手矯健的運動員。


    真正的末世,人類不可能是這個樣子,個個都像餓死鬼,消瘦,精神萎靡,氣息羸弱,仿佛一秒就會一頭栽倒在地。


    “祝你好運。”徐子良好久沒和人說話了,他對自己的聲音都有了一種陌生感。


    男人點點頭:“你也一樣。”


    他向山下走去,自行車在山腳下,他準備騎車去縣城。


    撿了柴火,徐子良收獲滿滿地向家騎去,路過大舅和舅媽的墳,白色的小雪粒覆蓋在墳頭上,徐子良在墳前站了一會兒,心裏默默地和大舅舅媽說說話。


    將柴收進棚子的時候,徐子良意外地從棚子裏扒出一包培菌發酵紅糖,之前舅媽養了十來隻羊,母羊生完小羊身體弱,舅媽就會給母羊喂點紅糖,母羊吃了會恢複體力,奶水質量也會提高。


    糖袋子上寫著人不能食用,但徐子良還是對紅糖充滿了渴望,他好久沒吃糖了,家裏隻剩下一些麵粉,眼看見麵粉也快吃光了。


    第一次麵對這樣一袋不能吃的紅糖,徐子良的內心掙紮著。他的喉嚨不由自主地咕咚一聲,咽下了口水,那聲音如此響亮,把他自己都嚇了一跳。這種強烈的渴望讓他感到有些尷尬,同時也讓他意識到自己對糖的渴望已經到了何種程度。


    徐子良準備迴縣城看看,也許男人說得對,縣城裏的食物也許比農村多一些。


    就在當天,徐子良騎車迴了縣城,這一次他準備在縣城多住幾天,看看城裏的情況究竟怎樣。


    謝天謝地,麵粉還在,徐子良迴縣城這趟,主要還是掛念他的麵粉。


    上次感覺有雙眼睛在盯著他,大概也是他過於緊張的錯覺吧。


    再次帶著麵粉迴農村,徐子良感覺這個做法並不是個明智的選擇。


    徐子良在大哥家裏住下來。


    白天他也出門去找尋過所謂的食物發放點,卻沒有找到,這和他意料地差不多,所以失望也不是太大。


    到底是鎮上,偶爾還會來電,電也是時來時斷,所在的縣城雖然臨近南方,但總歸是北方的地理位置,遇到陰雨天,屋裏更是冷得坐不住,停電的時候,徐子良就想法燒壺熱水喝,這時的他已經用上了從小區附近撿的樹枝,不過不多,或者披著一床被子來迴在房間裏快速踱步,這樣能夠讓身子變得暖和一些。


    披著被子在屋子裏跑來跑去的樣子,和一個突然發癲的瘋子無啥兩樣吧。


    當然徐子良也不再期望大哥一家能突然用鑰匙打開門迴來,有時門外響起可疑的動靜,徐子良就像一隻獵犬一樣迅速竄到大門,通過貓眼看向外麵,生怕來者的出現會影響他的生活。


    那一次徐子良看到一條狗,餓了很久,皮包骨的狗,大概是在尋找吃的,每家每戶的門外它都搜尋一番,但失望卻始終伴隨著它。


    徐子良動了惻隱之心,他甚至想開門把狗放進來,請它吃頓麵湯,等它吃飽再讓它離開,但手放在門把手上,過了好久,徐子良還是沒有擰動門把手,他感覺他和門外的流浪犬沒有什麽區別,無非他在門裏,它在門外,他比它幸運地發現了一批麵粉而已。


    偶爾還能聯上網,但得來的都是一些壞的消息,終於,隨著冬季即將結束,電力終於無法供應了。


    接著斷了燃氣,自來水,偶爾還能使用。


    整個冬天都咬牙扛了過來,快到立春的時候,徐子良生了一場胃病,這病讓他吃啥吐啥,雖然也沒別的可吃的食物,吃來吃去都是那批麵粉,飲食的單一,讓徐子良的胃終於出了問題。


    即使這樣,幾十箱粗糧又能撐多久呢,不僅僅是糧食,蔬菜魚禽樣樣都早已不見,徐子良大病了一場,好在他在大哥家裏發現了一瓶胃藥,做生意的大哥飲食沒有規律,也是年齡輕輕就落下了胃病的病根,家裏少不得胃藥。


    幸好胃藥是對症的,這讓徐子良從疾病的手中掙脫出來。


    足足一個星期,徐子良才能下床,下床前徐子良需要坐在床上蓄力一會兒才能站起身,他發現,自己的大腿已經瘦到脫形,徐子良看著大腿,感覺它們不屬於的身體,腿還在微微顫抖,無形地訴說著它的無能與不易。


    人在屋子裏也需要活動,徐子良站在窗前向樓下看去,看不到人跡,這個冬天,很多人繼續生病死去,縣城裏幸存的人,開始向另外的周邊或者是更大的城市轉移,聽說有的城市能夠保障水電糧油等基本的民生,徐子良住的這個小縣城,已經呈現出被放棄之後的不可救藥的荒涼感。


    那隻狗又來了一趟,可能嗅到徐子良煮麵條的氣息了。


    徐子良還是狠著心,沒有給狗開門,雖然他聽見狗用爪子扒拉著他的房門,那扒拉聲急切又失望。


    這一次,徐子良多煮了一些麵條,還剩小半碗,也是因為身體剛好吃不下的原因,徐子良想了想,他決定把這小半碗麵條分享給流浪狗吃。


    這狗一直在這一帶活動,說明之前它就住在這裏或者是附近。


    狗的活動很有規律,盡管這個世界不再需要規律與時間,但它的活動一直是黃昏時分。


    最終,徐子良決定去找狗,看著小半碗剩下的麵條,徐子良還是覺得應該找狗,他帶著麵條,換上一雙薄一點的運動鞋,準備妥當,這才走出門去。


    他的腿軟軟的,就像麵條一樣軟,以至於他每一步都刻意讓自己走得更穩當一些,到了樓下,他聽到有動物的叫聲,於是側耳傾聽,但分辨不出方向,仔細聽時,動物的叫聲又聽不見了。


    小區的空間突然間好像增大了數倍,太過安靜,也是一件令人不安的事。


    空房是如此之多,那些失去主人的,被房主遺棄的,或者是主人再也迴不來的房子,空置房子的數量,已達到難以計數的地步。


    小狗是黑色的,小黑去哪裏了呢,出門一趟,徐子良沒能找到小狗,端出去的麵條又端了迴來,晚上,徐子良吃光了碗裏的麵。


    第二天,徐子良再次選擇黃昏時出門走走,沒有遇見人,但在街的拐角處,徐子良一眼看見一堆帶著汙血的皮毛,黑色的,早春的風吹著它,但不可能喚迴它曾經的生命。


    那是小黑,徐子良很懊惱,早知小黑是這個命運,怎麽著他也會讓它吃頓飽飯再離開人世。


    找個地方挖了一個坑,徐子良將小黑的皮毛埋在坑裏,算是對它歉疚的補償。


    饑餓的人殺了它,然後藏在某一個地方,正在貪婪的啃食著它的肉。


    這是疫情來襲後的第一個冬天,總算過去了,第一個冬天,幸存者們還有食物,所以第一個冬天還沒有那麽難熬,真正的考驗,其實才剛剛開始。


    幸存者們把希望放在即將到來的春天,也許種子隻是累了,它們休息了這麽久,等到春天再度降臨,春風自然會喚醒它們蘇醒發芽的意識。


    所有的種子都希望自己在春天裏成長,沒有一粒種子甘於沉寂與死去。


    這是種子的天性。


    幸存者們就在這樣的信念下迎來了春天。


    徐子良有個想法,等春天來了,他要迴農村種地去,祖宗世世代代都是農民,種地是最務實的選擇,人活在這個世上總要吃糧食的,沒有糧食就沒有了一切。


    糧食短缺人口銳減的時刻,種糧,也是農民後代的使命感。


    但有的時候,信念是盲目沒有根據的,甚至像是精神鴉片,幻想的繁華,看不見悲涼的實質。


    糧種呢?去哪裏尋找糧種?就算有了糧種,它們也不再發芽,不僅是糧種,所有的種子,它們都不再發芽。


    所以盡管春天來了,但幾乎所有的種子就像遭遇了詛咒一般仍在沉睡,春風沒有喚醒種子們的沉睡,偶爾也會有一些種子發芽,但這些部分發芽的種子,有的在成長中夭折,有的沒有結出果實,它們發芽,開花,就是不結果實,就在這種反常下度過植物的一生,它們的生命本不該如此。


    幸存者越來越少,和不能發芽的種子一樣,他們再也沒能迎來下一個春天,因為饑餓,因為無藥可治的疫病,因為各種原因,總之是再也見不到春天了。


    徐子良迴了一趟鄉下,空空的田地裏,不見春天的綠色,黃土暴露的田野,看上去觸目驚心,這可是春天,應該充滿生機的春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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