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不見日光,天色灰沉沉的,氣象台預報晚間可能有中雪。應筵關了廣播,降低車速開進小區,在第二單元樓底停下,才剛下車就聽見樓道裏輕快的腳步聲,一抬眼便與吸溜著純牛奶的小孩兒撞上了視線。岑愉瞪圓了眼,牛奶都不喝了,扒著扶手在樓梯中段猛刹,踩下一級台階的左腳收了迴來。戒備心太明顯,應筵感覺好笑又心酸,手從車門把上鬆離,隔著那丁點距離問:“怎麽了,是要喊我壞蛋還是要我還錢?”岑愉正要開口,大約是牛奶喝急了,一張嘴就打了個嗝兒,這工夫他瞥見應筵身後的車子,眼睛瞪得更大了,捏著那盒牛奶疾步跑下來:“你……你把手揣進兜裏!”說著又嗝了一聲,應筵猜不透這小腦瓜子裏想的什麽,但還是順從地揣起了手。岑愉咽了咽口水,試探著攥住應筵的衣襟往下扯。應筵這輩子哪向誰低過頭,印象中一個就是岑諳,一個就是現在對著岑愉,他不但低頭了,還蹲下來,兩手搭在膝上:“要幹什麽?”岑愉仍然攥著他的衣襟,湊過來。那瞬間應筵十指微蜷,以為小孩兒要抱他,但不是,岑愉湊到他脖子邊嗅了嗅他的腺體,隨即便退開,瞪著他:“真的是酒味兒!嗝!”應筵笑出聲來:“放心吧,交警不會判我酒駕,要不要上車?”“怎麽就是你了呢,”岑愉隱隱崩潰,“一定是你綁架了爸爸。”“昨晚還是我跟你爸爸接你放學的,你看我綁架他沒有?”應筵忍不住把岑愉折起來的領子一翻,很快便收迴手,“七點半了,再不上車就遲到了。”但岑愉好像沒岑諳所說的那麽在意遲不遲到,他牢牢盯著應筵收迴去那隻手腕上露出來的綠色手繩,以及那隻他精心挑選的小刺蝟,一把扯住應筵的袖子,瞪著雙大眼邊打嗝邊狼叫:“你搶我送給爸爸的手繩!你壞蛋,你還我!還我!”得了,舊戲重演,應筵任憑他將自己的袖口扯皺,說:“你爸爸給我的。”“你騙我!嗝,”岑愉急道,“爸爸拿容易球跟我換的!你還我!”應筵反應好半晌才意識到岑愉指的什麽,他麵露詫異,說:“那叫椰蓉球,我親手做的。”“我不信!”“不信就等放假了讓你爸爸帶上你去我家,我親手做給你們看。”應筵嚇唬他,“你再這麽打嗝兒下去可等著說不出話來吧,趕緊上車灌口水,喝牛奶不管用。”岑愉不動,將信將疑地看著他。“七點三十五,你要不讓我送你的話,趕公交能保證不遲到麽?”應筵站起來拉開後排車門,“遲到了不會被罰站吧,大家都坐著,就你站在走廊吹冷風。”吹冷風沒什麽,但被邢小陶看到了麵子掛不住,岑愉臉色一變,三步並做兩步爬上去,看著變了樣兒的車內飾雙眼一亮,但什麽都沒碰,僅在係上安全帶坐好後摸了摸軟乎乎的小老虎護肩套。應筵給岑諳發了個消息,說接上了,鎖屏後把手機朝後遞向岑愉:“你要是發現我路跑偏了,覺得我要拐走你,你就給你爸爸打電話。”岑愉接住:“我又不知道你的手機密碼。”“你爸爸的手機號後六位。”應筵調了導航,其實他已經認識路了,但調了大概能讓岑愉放鬆點,“記得住你爸爸的手機號吧?”岑愉不打嗝兒了:“記得住。”哄岑愉費了點時間,應筵不得不加快車速,偶爾掃一眼後視鏡,那小孩兒安安靜靜地坐著,埋著腦袋不知道在幹什麽。上路後雙方沒再開口說過話,導航語音不時打破車廂的寂靜,岑愉攥著應筵的手機,不小心摁亮了,他緊張地看了看前麵,然後又低下頭,看到鎖屏裏輪廓模糊的合影。那棵聖誕樹他認得,上麵的酒瓶子砸到這個大alpha身上,嚇死誰了。岑愉偷偷地在鍵盤裏輸入岑諳的手機號後六位。屏幕閃了下,鎖屏解開了,他睜大眼,看到壁紙裏岑諳捏著跟仙女棒在明豔的光裏迴頭笑。沒有多手點進哪個軟件,岑愉摁熄手機,問:“你很喜歡我爸爸嗎?”應筵沒料到岑愉突然會這麽問,隻答喜歡小孩子不理解那種程度,他說:“你爸爸是我放在枕頭邊的小夜燈。”“為什麽是小夜燈?”“因為他不像月亮星星遙不可及,他可以被我捧在掌心裏。”應筵說,“你想想,是不是睡覺的時候有你爸爸陪在身邊,你就能安心閉眼?”岑愉點頭:“是。”“所以麽,”應筵笑道,“小夜燈多貼切。”岑愉說:“可是爸爸說我是他的小太陽。”應筵說:“那就是小太陽,小太陽的光比大太陽柔和多了,大太陽會灼傷人。”岑愉像是被應筵的解析給取悅,他不說話了,轉頭看著外麵的街景,學校越來越近了。車子在學校門口停下,他又扭過頭來,說:“那你……能不能對我爸爸好一點啊,我爸爸很不容易的。”這麽小的孩子,竟然知道什麽叫“很不容易”,應筵的嗓子眼像被什麽堵著了,他張了張嘴,沒穩住情緒,以至於嗓音都有些顫抖:“當然不止好一點,我我給他做一輩子容易球。”“是椰蓉球啦!”岑愉推開車門蹦下車,又拍下主駕車窗,把手機還給他,“叔叔,謝謝你送我上學。”應筵哽住了:“……可以別喊我叔叔麽?”“那難道喊你哥哥嗎?”岑愉跑開了,扭頭扔下一句響亮的,“臭不要臉!”校道寬闊,周遭三兩成群的小學生,在應筵眼中,確實都不如跑遠的岑愉明媚。風把岑愉的頭發吹得一顫一顫的,書包在背後晃來晃去,運動鞋踏在地上每一步都那麽穩真好啊,應筵想,這是岑諳和他共同的孩子。手機響,應筵從校道上收迴眼,岑諳給他迴了消息:我就說吧,不難哄。應筵:送完小朋友,今晚幾點接男朋友?岑諳還在去往東口市的路途中,嚴若的司機開的車,上司在身旁閉目養神,他靠在這邊車窗玩兒手機:五點左右吧。迴複完,他繼續看整理好的講稿,今天的培訓會分了兩場,上午的場由嚴若主講銷售技巧,下午的場由他來主講市場競爭力的提升核心,最後是討論和現場答疑,兩場之間隻休息一個小時,安排很緊湊。上午岑諳雖比較輕鬆,但不敢放鬆,嚴若的講演扣合著市場部分,他要根據對方的補充內容作相關調整。下午,岑諳登台,他不是第一次做講演,但市場政策和趨勢年年變,應對的策略也霄壤之別,他必須讓精神高度集中,以防措辭稍有欠缺造成底下一幹人的曲解。中間有茶歇稍作休息,岑諳喝光一杯咖啡,又吃了塊點心填肚子,借口上洗手間,實則拐進一條無人的走廊,捏起領帶一角托在手心,和工作證一起拍給應筵看:自證一下,真戴了。應筵:你要不把工作證上的免冠照也給打上馬賽克吧。這是在挑刺兒,怨他怎麽都不肯露臉,岑諳刺迴去:要求真高,那親嘴要打馬賽克嗎?應筵:隻是親嘴的話不用,但你忍心嗎,我東西都買好了。岑諳耳根微燙:你神經病吧。應筵在這兩父子麵前抗下所有罵名,認栽了:培訓會累不累?下班想吃點什麽,我提前定位子。岑諳這些年沒對誰說過累,在孩子麵前不好說,在同事麵前不能說,而現在他穿著熨燙平整的正裝,領帶係得端端正正,發絲兒沒半分淩亂,卻在應筵麵前,以文字替雙手卸下自己的偽裝:累啊,今晚想吃你做的。行政姑娘找到他,提醒討論會要開始了,岑諳收起手機迴到會議室。最嚴肅的環節已經結束,後麵的討論和答疑相對都比較輕鬆,有人舉手問到銷售談判的技巧,岑諳迴答:“嚴總前麵說過,了解產品、明確目標和底線很重要,理解客戶需求也不能忽略。但必要時己方可以提出合理妥協,達成雙贏協議,畢竟銷售談判並非零和遊戲。”他舉了兩個案例,但沒說他職業生涯裏見過最離譜的,恰就是應筵不求利潤隻求與他拉上關係的事實,這在他眼裏就是個反麵例子。雖然後續成功了。答疑的這個問題擴展開的話能說很多,岑諳刪繁就簡,提了幾個日常中比較少注意的點,答完正好到培訓會規定的結束時間。一走出會議室,岑諳就想扯領帶,想想還是忍住了。嚴若在跟分公司的高層聊天,空當中轉頭問他:“你要跟我的車迴去麽,還是自有安排?”岑諳要進電梯了,揮手跟他告別:“不用了嚴總,我有人來接。”來接的人就候在樓下,岑諳散會時就透過會議室的落地窗看見了,他拉開副駕門,差點以為自己誤入歧車:“這都什麽?”“不布置成這樣小愉肯上來麽。”應筵從扶手箱裏撚一顆酒心巧克力遞給岑諳,“吃不吃?”岑諳站一下午,餓了,剝開含進嘴裏:“早上小愉見了你什麽反應?”“精彩紛呈。”應筵笑了聲,“迴去說吧。”岑諳心說至於精彩到這一路都講不全麽,結果一迴到公寓,鞋子還沒換,應筵就先擁了上來。室內的暖意、應筵的大衣、雙臂的力氣,這個城市的深冬當年今日大抵都沒什麽不同,但岑諳嚐盡了某一年被攔在這個屋門外時不曾觸碰的溫度。室內還沒開燈,左廳閱讀室的窗簾沒拉,透過窗玻璃潑入天邊的暗色。岑諳被應筵蹭得肩窩發癢,明明感應不到alpha的信息素,但他就是莫名覺得應筵很需要他,特別特別需要,可能需要討一個七年之長的擁抱,也可能是更多時間上的、觸碰深度上的。他想揉一揉應筵的後頸以作安慰,可一想到昨晚應筵說過的那番話,又訕訕地把手收了迴來。應筵察覺他的動作,低聲道:“你總是不願意迴應我的擁抱。”岑諳看著窗外的灰藍一層一層褪色:“手機裏不是還怨我不給你露臉麽,現在讓你看了,你卻關著燈。”應筵說:“我怕我看了,你這會兒就吃不上飯了。”岑諳噤了聲。他忽然就想到下午答疑環節提到的合理妥協,戀愛不是銷售談判,但同樣追求雙贏。“那就看我吧。”岑諳妥協道。第70章 應筵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貪婪的。七年,不見岑諳的二千多個日日夜夜,他可以守著一部如同禁地般不對他開放的手機,可以長久居住在再無人探訪的公寓小家,可以重三迭四流連在可能會發生偶遇的舊地,他變成一座緩慢行走的鍾,一支數著時間的指針。可重逢後,他嫌談判桌上的握手隻能觸碰到指尖,嫌生意上的合作隻能維持點頭之交,嫌對望的一雙眼總是隔著人影與觥籌。既然對視了,他要目光產生黏度,既然碰了,他要懷中的軀體為他滾燙,既然岑諳縱容他,他就要討得更多討別人不能要的、要不走的。天際的最後一層灰藍被落下的白日拽走了,屋裏隻閱讀室桌上充著電的筆記本閃著燈,應筵埋在岑諳肩窩太久,將那裏蹭得一片熱,但都不及他的氣息:“岑諳,你知道麽,今天小愉一下樓瞧見是我,嚇得都打嗝兒了。”岑諳的唿吸像是被應筵染上了溫度,他後退挨住門板,勾了下應筵的皮帶扣:“這麽不禁嚇。”“他很聰明,怕我動手,就讓我把手揣進兜裏,湊過來嗅我的信息素,確認我是不是酒味兒。”應筵褪下大衣扔在玄關的沙發凳上,而後抓住岑諳勾他皮帶扣的雙手按在門板上,低頭與對方抵著腦門,奇怪怎麽即使周遭黑暗,他也能從岑諳的眼中取到一盞燈,“你猜他說什麽,他說怎麽就是你了呢,表情特別崩潰。”應筵這把低沉的嗓音讓人毫無代入感,但岑諳很輕易就能想象到岑愉那會兒的模樣,他剛要勾起嘴笑,應筵就湊上來在他嘴角親了下:“我說不上來那時候什麽心情,又爽又不爽的吧,就是我怎麽了呢,除了我他還想要誰?他嘴撅老長也沒法改變的事實。”岑諳偏了偏頭:“那後來他妥協了?”“應該算是吧?他讓我對你好一點,說你很不容易……岑諳,你是怎麽把孩子教這麽乖這麽體貼的啊。”應筵既感慨也遺憾,他兜著岑諳的後頸,讓人仰起臉接住他落下來的吻,輕緩而耐心地描摹戀人的嘴唇,以舌尖上的溫度和濕意加以繪色,是他用時間學來的溫柔。並不太深入,直吻得人順從了,垂眸逸出心滿意足的輕哼,應筵稍微鬆開,手從岑諳的後頸下移一些,勾住西裝外套的後領往下扯:“本來我挺高興的,我沒想到他能接受得那麽快,即使他更多的是為你考慮而不是為他自己結果他到學校門口了,下車後扒著車窗跟我說什麽,謝謝叔叔……”縱是岑諳對自己的兒子再了解也沒意料到這一句,他沒憋住,埋在應筵的肩上吭哧一聲笑了。應筵記仇,有點粗魯地把外套從岑諳身上剝下來揚手往凳子上一甩:“去他的叔叔,我才不想當他的叔叔。”岑諳問:“那你想當他什麽?”應筵不溫柔了,扣住岑諳的後腰,把人撕離門板往自己身前一勾,貼緊了,手掌在岑諳的尾椎處磨熱一片,磨牙鑿齒般的:“你說呢?昨天接他放學你還這麽自然跟他說起什麽‘嚴叔叔’,普通叔叔會給他爸爸做飯嗎?會跟他爸爸接吻嗎?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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