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都倍感意外,張嫣沉吟一瞬,說道:“燕哥哥先吧。”


    燕由沒有推辭,將這幾個月他的調查經曆在張嫣耳邊講述。


    雨聲大作,炭火明滅,兩人相依,輕聲低語。張嫣一言不發地認真聽著,直到聽見燕由在北京城的四合院被數十人圍攻之事,才打斷他,揪著燕由的衣襟關切地問:“燕哥哥可有受傷?”


    燕由笑蹭了蹭她額頭,“小傷而已,早恢複好了。”


    張嫣手上緊著力沒有鬆開,燕由將手覆上她的手背,輕舒一口氣,說出他最後的判斷,“我猜測,他們是一個以氏族為紐帶聚集在一起的組織,在王朝的背後為了種種目的而進行活動,為了達成目的,不擇手段。我父母的死亡便與他們的活動有關,八年前,河南洛陽福王府上八百士兵發生嘩變。在那前不久,我的父親母親恰好出門去洛陽城賣穀米,時間和線索都恰好吻合,我認為他們或許是知道了什麽不該他們知道的東西……才遭橫禍。”


    張嫣心中暗想,燕由猜得應該八九不離十,福王是萬曆皇帝最寵愛的兒子,圍繞他和太子有著長達十年的“爭國本”,這種跟繼位有關的事件,背後出現家族的影子也並不奇怪。


    “嫣兒。”燕由攏住她揪著衣服的拳頭,“我之所以能夠找到他們在北京的宅子,是因為張叔的指點,他與他們有關係,那你是否也……可以告訴我嗎?”


    張嫣怔了一瞬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張叔’是指自己的父親張國紀,大為驚訝。父親怎麽會幫著燕由調查家族的事?她不由得陷入沉思,不僅這一次,此前父親的態度一直也都耐人尋味。


    燕由見張嫣沉默不語,便道:“你不願說,我不會勉強的。”


    張嫣被他打斷思緒,忙搖搖頭,“燕哥哥的問題正合了我今日要說的話,我會一五一十地對你講清楚。”


    張嫣從燕由見過的堆秀山機關說起,談到地底的紫禁城,還有背後的家族,曆史的淵源,自己為何被選中,如何被扶上皇後之位,他們要她做些什麽。一切的一切,緩緩從她嘴中吐露。


    燕由越聽越心驚,張氏一族的龐大勢力,先前自己所見原來不過是十之三四,原來自己的父母竟惹上了這樣的人物嗎?怪不得絲毫餘地都沒有,隻得抄家滅口的下場。


    燕由感念張嫣對自己的信任,竟毫無保留地將這些隱晦秘事全告訴了自己。他也終於明白為何她看起來總是心事重重。一想及張嫣在刀光劍影中背負沉重的責任,被安排命運而身不由己,隻覺得心疼無比,手臂更加用力地將她圈住。


    “我這一生都被他人操控,而燕哥哥卻是我生命中的意外。”張嫣甜蜜一笑,“曾經我以為自己靠著小聰明瞞過了父親我與你之間的關係,但現下一想,或許父親早便知道了。”


    燕由也微微一笑,但並不如張嫣那般自在,在聽完張嫣親口承認她與張家的關係後,燕由心中未感到輕鬆,現下他最想知道的是張嫣對雙方的態度,他不求她為自己背棄家族,隻望她兩不相幫。


    似應了他的心意,張嫣話鋒一轉,語氣中增添了幾分嚴肅,“燕哥哥。”但一喊完名字後又沉默了,似乎難以下定決心一般。


    燕由第一次見張嫣有這般為難的時候,也並不催促,靜靜等著她說話。


    “醫婆替我診斷了身子,說我這輩子已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燕由渾身一震,手驟然收緊,張嫣隻作不覺,她氣息柔軟,如常而語,“張家不會留下一個生不了孩子的人占著皇後之位,他們也不信任過繼的血脈,所以我會被放棄,被家族中的其他女子替代。即便她們的資質可能不如我,但我沒有了生育的能力,那麽再優良的資質對他們來說都變得毫無作用。”


    燕由發覺自己的胸腔收緊發痛,張嫣淡然的訴說像一隻有力的小手攫緊了他的心髒,使勁地按捏。他狠狠將張嫣的身子按在懷裏,似乎隻有這樣才能夠緩解胸口的難受。他的手抓著她的肩膀,能夠清晰感覺她多麽瘦。


    張嫣本已看開此事,而此時燕由如此做法,無端又催出了她的軟弱,她下巴擱在燕由肩膀上,眼中幾有淚意,最終忍了迴去,溫柔一笑,柔荑纖手輕輕撫過燕由寬闊的背部。


    “燕哥哥,接下來的話更加重要,你好好聽我說。一宮不容二後,既然要有新的皇後,那我的命運定是被打入冷宮。到時候隻要你抓準時機,趁客印月魏忠賢對我動手前從宮裏救我出去,或許家族會追捕一段時日,但憑你的身手,定然能夠避過,而再之後,沒了身份和責任的我,便自由了。”張嫣的聲音中有期盼和渴望,“天下之大,我們可以和徐叔叔一般浪跡天涯,做一對……神仙眷侶。”


    燕由張嫣兩人彼此兩情相悅,兩人都心知肚明,但兩人都顧忌著身份的隔閡,默契地未談及過這方麵的話題。第一次直接提出口,張嫣不禁羞紅了臉。


    張嫣從他的懷中輕掙開,借著昏暗的光線直視燕由幽深的雙眸,輕聲柔語。


    “燕哥哥,嫣兒希望你能夠放下仇恨,雖然嫣兒並不認識你的父親母親,但從你對他們的感情就知道,他們一定非常愛你,所以他們一定不會希望你為了他們而被仇恨纏繞終身,甚至還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


    張嫣低下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我同你一樣明白仇恨的滋味……我怎麽會不明白呢?”張嫣想起了無辜枉死的那許多人,她救不了的那許多人,咬了咬嘴唇,“此前我一直很拚命想要改變,想要保護弱者,但似乎到最後,除去成功拉攏了皇帝外,其餘一事也無成。因此我決定放下,將那些艱難的任務,交給那些想要做、也能夠做的人罷。我被人操控了一輩子,現在趁著被放棄的機會,我想重新奪迴自由,這不算是過分的要求罷?”張嫣對燕由甜美一笑。


    “燕哥哥,你願意放下仇恨嗎?就當是為了我。”她目光忽然黯淡,臉卻奇怪地紅了起來,弱聲道,“若是你……到時候想要孩子,便討妾罷,我能夠理解的……”


    “真傻。”燕的目光稠得化不開,用一個柔情的吻止住了張嫣的話頭。


    她在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時刻中出現,如同陽光一樣,溫暖他,關心他,愛護他,在張家時他還不懂珍惜,自與師父出遊後,一路上經曆過冷嘲熱諷,明白了人情冷暖後,這才知道嫣兒是多麽特別。每每饑寒交迫,每每遭遇橫禍,每每遍體鱗傷筋疲力盡,是對她的許諾支撐著自己一次又一次熬了過去。而自重逢後,他無意中做下了對不起她的事,還別扭般說出傷害她的話語,但她仍然信任他,仍然思念他……嫣兒是他的珍寶,他這一生怎還可能對別的女人動情?


    隻是,這麽多年來,仇恨已經根深蒂固,變成了與他生命一同生長的植物。他一時間難以將其連根鏟除。


    燕由看著張嫣像小鹿一般羞澀驚慌的眼神,又探身吻了吻她顫抖的睫毛,轉而神情肅穆,鄭重地說:“給我十日的時間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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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門的小廝一見來人是老爺的好友、新近升任了左僉都禦史楊漣大人,忙見禮請他入內。


    楊漣踏著吵鬧的樂曲鑼鼓聲穿過兩道門來到正院中,隻見張國紀於樹下搬了桌椅,正由書童陪著看戲。他左手一壺酒,右手一酒杯,自酌自飲。


    “外頭都鬧成那樣了,你還如此悠閑。”楊漣不得不提高聲調,才能讓自己的話語傳進老友的耳朵中。


    張國紀抬頭見楊漣,也不驚訝,招手讓他過去坐。同時有意無意地抬頭看了一眼書童。書童會意,與楊漣擦身而過,朝戲台邊走去,以手掌擴音,衝台上高聲大喊:“你們唱得如此有氣無力,還有敲鑼打鼓那幾個,手上的勁道去哪了?你們在糊弄誰呢?”


    頓時間樂曲鑼鼓聲迴蕩在院子裏,一男一女伴著琵琶的唱腔揚得高高的。


    書童沒有走迴來,而楊漣在張國紀旁邊坐下。借著戲曲聲音的掩蓋,說起話來便少了許多顧忌,“皇後非你親生女兒的流言現下在外頭傳得沸沸揚揚,你打算坐視不理嗎?”


    “如若僅是閹黨在背後引導流言,不至於傳散得如此迅速。”


    “你的意思是?”


    張國紀把桌上的另一個空杯子灌滿,推到楊漣麵前,“我的意思是,此事不由得我出麵處理,還是喝酒罷。”


    楊漣兀自搖頭,仰頭灌下那杯酒。每當談話間要觸及更深處時,張國紀就表現得諱莫如深。但老友既不願意說出自己的秘密,他便也沒問起過。


    “告訴你一件事罷。”張國紀喝光了一壺酒後,眼睛盯著台上,隨意地說,“嫣兒這個皇後可能當不了多久了。”


    楊漣皺眉盯著他,神色凝重,他知道張國紀從不是信口胡說的人。


    張國紀手拿酒杯在桌上輕點一下,笑道:“小妮子那一番話傳了出去,深得民心,不管是誰,一時半會都不能動她。但對方一旦動手,情況估計會很危險,但內廷所處之地天高地遠,隔著不知多少重牆壁,我們誰都助不了她,隻能靠她自己化解。”


    楊漣神色不改,瞪著眼睛看張國紀。張國紀無所謂地笑笑,“嫣兒是我教出來的好女兒,我相信她能夠保住自己的命,在那之後,就要靠當年留下的‘後招’來救她了。那之後沒了皇後幫你們,跟魏忠賢相鬥的路就越發難走了,咱們不用擔心那丫頭,自己好自為之才是。”


    張國紀拍拍楊漣發緊的肩膀,“行了,行了,別太緊張,楊大人,聽聽曲兒消遣片刻罷。”他遙指台上,“你可知台上這出在演些什麽?”


    楊漣皺眉閉眼,長舒一口氣,他早便習慣張國紀這沒頭沒腦亂說一氣的毛病。現下也奈何不了他,隻好暫時忘掉了方才聽到的一切,側耳細聽。


    台上的旦角正咿咿呀呀唱著: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楊漣隻聽得這曲調戲詞都頗為熟悉,但要說名字,卻叫不上來,隻好探尋地看著張國紀。


    張國紀哈哈一笑,“就知道你從不會留心於這些玩樂之事,這是湯老怪寫的《牡丹亭》,勾欄裏日日都在排演,就你這滿操心國事的人沒空知道。”


    張國紀望著戲台,眉目中難得一見落寞之色,他道:“湯顯祖在戲詞中寫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唱罷他望天悵然一歎,聲音微不可聞,“她若還活著,一定會喜歡的。”


    楊漣知道老友口中那個“她”,是老友已去世了近十年的發妻。他與張國紀相識十餘年,自然見過他的妻,兩人恩愛和睦,羨煞旁人。他的妻子死後,張國紀傷心得幾近發了狂,差點也隨妻子而去,好不容易緩過來了後,他性情大變,好男風之癖也是自那時起始。


    念及往事,楊漣也唏噓不已。


    張國紀的哀愁並未持續許久,很快就被他壓了迴去。楊漣也忽然想起一事,“汪文言……”


    張國紀不在乎地揮手,“不必操心,想保他的人多著呢,現下他在牢獄中不知有多自在。反倒是另一件事更加需要在意……”他探身靠近楊漣,問道:“張裕妃,你知道嗎?”


    “怎麽了?”楊漣的思緒也迴到當下,他自然知道那個宮女出身的妃子。


    “算算日子,她大概已經死在宮中了。”張國紀用手比了個刀的手勢,在脖子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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