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嫣坐在廊下,注視東方的天空,看它從蔚藍變成橙紅,再從橙紅變成群青。


    此去千裏之外的遼東,不知努爾哈赤是正在商討下一步的作戰計劃,還是正在搶掠金錢、糧食和奴隸呢?


    努爾哈赤,從萬曆十九年起,一步一步地吞並女真各部,用了二十五年,他統一了女真,建立大金,待明朝發現努爾哈赤的刀鋒開始指向自己時,這個草原的敵人已經變得太過強大,太過棘手。


    雖然張嫣不願承認,但那天聽完邊關來報,她忽然覺得,王宛兒的一條性命,相較被戰火波及的十餘萬軍民來說,顯得那麽無足輕重。


    待天空最終被藏青色侵占,月亮也穩穩地掛在頭頂。時間到了。張嫣站起身,久坐讓她的膝蓋有些僵硬,但這並不妨礙她如法炮製用曼陀羅花迷暈了語竹,溜出坤寧宮。


    邊關戰事,她無能為力,而害死王宛兒的人,就在眼皮底下洋洋得意,她不能不管。


    對張嫣來說,宮後苑就像是坤寧宮後的花園一般,奇花異草、蒼鬆翠柏、林間小道,都記得一清二楚,堆繡山看起來也不再如最初那般猙獰詭異。


    張嫣比上次的來得早了許多,果然,放眼看去,禦景亭上空空蕩蕩,那兩人還沒來。


    她有充足的時間藏進山洞裏,躲在濃重的陰影下,堆繡山前的景象一覽無餘,而從外部根本無法發覺她的存在。


    雖說那把尖細聲音未必是魏忠賢,也未必真和宛兒被害之事有牽扯,但他們兩人既出現在那個地方,自然可以聯想到可能與地底的秘密有關,無論如何,偷聽得隻言片語都聊勝於無。


    雖說上次的神秘男子見著了自己,但他不知出於什麽緣故而保持了沉默。思來想去,有五成把握他會繼續保持沉默。最不濟被拆穿,皇後的身份也還在那兒,也不至於丟掉性命,隻當作是賭一把罷。


    等了不久,一人如約而至,聽腳步便知是尖細聲音的主人,他邁著虛浮不穩的步子走出灌木叢,來到了堆繡山下。張嫣探頭粗略望了一眼,便從步態中認出來人是魏忠賢無疑。


    張嫣不著痕跡地縮迴陰影之中,暗暗咬牙切齒。她尤記得清楚,魏忠賢騎在馬上居高臨下的嘲諷神情。就是他,直接導致王安之死,並幫助客印月,間接害死王宛兒。


    他同之前一樣從側邊登上了山頂,張嫣趕緊隨著他的腳步走上了旋梯中央,俯身細聽。


    “上次辦得很好,這是另一半報酬。”伴隨著錢袋的聲響。


    果然,那男子已經來了,隻是張嫣同上次一樣毫無所覺。


    他沒有揭穿她。


    男子又沒有開口,魏忠賢也似習慣了,繼續交待,“這次要你去福建,殺了葉向高,要幹得不露痕跡。”


    魏忠賢的語氣如同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張嫣心一顫,魏忠賢這麽快就從朱由校那裏得了要召葉向高迴來的消息。若是葉向高被殺了,內閣裏東林黨的力量便會被削弱,他便更好坐大司禮監的實權。


    張嫣狠狠咬住下唇,絕不能再讓他如殺王安一般得逞!


    魏忠賢似乎有事在身,簡單交代完這些話,立即便要走了,但他剛邁了幾步,又停下,向著對方補充了一句:“我提醒你一句,不管誰想要用你,隻管拒絕,我一定開得起更好的價位。”


    說罷他就離開了,腳步聲漸漸遠去,直到再也聽不見。


    接著頭頂忽然響起話音,“上來吧。”


    張嫣記得神秘男子的聲音,她也早有準備自己被他發現,並感到驚慌失措,稍稍猶豫一了會兒,便緩步走上旋梯。


    禦景亭裏,男子背對她而立,她認得他的背影,還有身上錦衣衛的衣服。


    “可否請教少俠姓名?”張嫣客氣地問道。


    男子沒有答話,靜默半晌,他轉過了身子。


    今晚的月亮是一把銀色的彎刀,光芒也似閃著寒意。但那冷冽的光芒足以讓張嫣看清楚對方的長相。


    就在一刹那,張嫣失去了言語能力,雙耳也聽不見任何聲音,眼睛定定望著前方發直。


    眼前這個人,他清俊的五官既陌生又熟悉,漸漸與記憶中的那個倔強少年的臉重合在了一起,不過是多了一些棱角。


    張嫣幾乎就要叫出那三個字,卻全堵在了喉嚨裏,仿佛身體在否認自己荒謬的想法。他不可能在這裏,他穿著錦衣衛的衣服,他跟魏忠賢做交易,魏忠賢還要他去殺人,他不可能是……


    男子的嘴角挑起了一抹弧度,看起來十分陌生。她記憶中的那個少年,從來就不會這麽悠閑慵懶地笑,一定隻是長得像的人,張嫣在心裏否認。


    可那個男子說道:“好久不見,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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