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霓意識還算清醒,她知道自己被推到了手術室。


    身下一陣陣抽疼起來,那些疼楚幾乎要將她的理智吞沒,隻能用力咬著唇,才能不發出尖喊。


    “陸太太,羊水破了,隻能現在生產。您準備好了嗎?”


    她嗚咽了幾聲,發出幾個不清不楚的字眼。


    醫生也沒有繼續等下去,立刻吩咐護士準備接生,“好了就告訴我,另外記得通知家屬。”


    “好的。”


    值班護士很快出去,蘇霓卻瞪大著眼睛,隻覺得頭頂的燈光還有些晃眼,連神智都有些恍惚起來。


    “你是二胎,應該知道生產的方式,待會記得深唿吸,按照我的口令用力……”


    蘇霓沒有迴應,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進行。


    可下一刻,她忽然握住身邊待產護士的手,用力深唿吸之後,忽的開口,“家屬……”


    “已經讓人去通知了,孩子一出生他們就會看見。”


    “不……陪產。”


    “什麽?”


    那人愣了愣,旁邊的人已經屈起蘇霓的腿。


    蘇霓忽然用力拽住她,費盡了力氣喊,“陪產!”


    “我需要人陪產。”


    “這個時候?”


    “對!”


    她的頭點下去,格外用力。於是又是一陣頭暈目眩。


    醫生想了想,瞧見蘇霓臉色堅定的模樣,立刻判斷出這個時候駁迴這一訴求,是極不正確的選擇。


    於是揮揮手,讓人出去。


    ……


    手術室外,很快聚集了人。


    蘇淼淼和陸安知是一早接到消息的,護士姐姐告訴她弟弟要提前出生了,陸安知便很快領著她過來,如今裹著衣服乖巧地坐在椅子上。


    而身邊的輪椅上,坐著複健正進行到一半的陸長銘。


    他臉色實在不太好看,似乎還不太能接受蘇霓現在就生產的事實。


    好在,申楠也在。


    他最近兩年雖然不怎麽行醫,可總歸是司空見慣了,連忙拍拍他肩膀,“放心放心,雖然提前了大半個月,可孩子已經發育完全,應該沒什麽問題。”


    “嗯……”


    “你就是太緊張了,看看這一頭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是產婦呢。”


    陸長銘笑不出來,薄唇輕抽動了下表示不滿,又很快將目光轉到手術室上。


    忽然門被打開,有人走出來,四下看了看很快便發現陸長銘,“陸先生,您請過來!”


    “我?”


    “是的,產婦需要家屬陪產。”


    “可……”


    他吃了一驚,一下子手上全是汗,麵對著護士有些兇狠的目光,竟莫名瑟縮了下。


    好在,護士實在不是有耐心的人士,盯著他幾秒之後便煩躁地揮揮手,“可什麽?你是不是孩子的爸爸。”


    “是。”


    “那就不成了,穿上這個趕緊進來!”


    她也心急,早產的事雖然發生不少,但畢竟不比足月,風險總是大一些。見陸長銘還磨磨蹭蹭的,當即走過去推了輪椅便進手術室。


    男人張著嘴還沒反應過來,可輪椅已經被推了進去。


    身後的門很快合上……


    “來了麽?”


    蘇霓第無數次詢問,此時已經疼的懷疑人生。


    可好在,醫生總歸是有耐心,不厭其煩地告訴她,“馬上到。”


    直到手術室裏頭的門打開,男人坐在輪椅上便被推了進去,熟門熟路地被安放在蘇霓右側。


    “到了。”


    蘇霓勉強扯開唇應了聲,隨後朝還一臉蒙圈的某人伸出手,拽緊他的。


    “陸長銘,我要生了。”


    “我……知道。”


    他用力掐了掐自己,努力別讓聲音顫抖。


    可陸長銘發誓,他進過無數次手術室,卻還是第一次看見女人生產的畫麵。


    不是害怕、不是畏懼,而是……震驚和慌亂。


    “這是你兒子。”


    身子疼的厲害,可越是這樣,蘇霓覺得自己的思緒越清晰。她原本沒有這個念頭,可如今瞧著陸長銘慌亂的樣子,忽然有了想法。


    男人立刻點頭,“是,是我們的兒子。”


    “啊……”


    話音未落,蘇霓忽然喊了一聲,嚇了他一跳。


    “好痛!”


    他眨了眨眼睛,似乎有些手足無措,於是用力拽緊了蘇霓的手,盡量讓自己聲音平靜些,“生孩子,是會疼的,你忍忍。”


    陸長銘也不知如何安慰,隻記得自己曾在書上看見過關於陪產的事。男人在這種時候一定順著產婦,在她感到痛的時候給她安慰。


    或者,讓自己和她一起,感同身受?


    “怎麽忍,這麽痛!”


    “要不你來生試試?!”


    真疼起來的時候,蘇霓也擋不住,隻覺得身體撕裂一般,像是無數把刀子生生切開肉,身體除了腦袋之外,再不舒服自己。


    過了幾秒……總算舒緩一些。


    她用力掐著陸長銘,滿頭的汗順著臉流下。


    臉色格外蒼白,整個人臉上血色全無,獨獨下唇因為被過度嘶咬而整個充血,甚至已經微微裂開。


    陸長銘手掌仍在顫抖,想安撫她又不知從何下手,隻盡量放緩了聲音在她耳邊道,“乖,忍忍,待會一起用力,把弟弟生下來……”


    “我不!”


    蘇霓深唿吸一口氣,覺得舒服些的時候,理智也終於恢複些許。


    便忽然瞪大眼,狠狠看他,“我不生了,除非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麽事?”


    “生完孩子再說?”


    男人滿臉莫名,實在是不明白,她為何要在這種時候還提要求?可瞧著她難受的模樣,又實在心疼,便緩聲應,“你說,我都答應。”


    “我要你……啊!”


    “什麽?”


    “複婚!不管,現在就複婚!”


    她如今腦子本來就不清醒,也不管是不是那麽多醫生護士在看,更不管自己有沒有丟臉,隻覺得這個時候再不讓他答應,日後更沒機會。


    這個膽小鬼,說不準在她生產之後便又會玩一次消失……


    男人還有些懵,整個人都僵僵地站在那,聽見蘇霓的話半晌沒反應過來。


    “複婚?”


    他訥訥跟著重複,清雋的五官上有再明顯不過的訝然。


    這件事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被提及,久到他甚至已經要忘記。


    可蘇霓,卻偏偏在這關頭,一再提醒他。


    甚至咬牙切齒。


    “對!就是複婚!”


    再不讓他答應,以後哪還有機會!


    想到這,蘇霓也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拽著他衣領,生生抬起自己上半身,蒼白的臉湊在他麵前,冷聲喊,“不複婚,孩子我就不生了!”


    正在察看宮口的醫生愣了愣,抬起頭。


    不生?


    孩子腦袋都快出來了,還能由得你不生?


    蘇霓冷哼一聲,才不管這些,她覺著自己一輩子可能就這一次機會了,當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就好。便拽緊了陸長銘,揚起下巴,整個人都湊了過去,濁重的唿吸落在他臉上,露出“森森”白牙,大有他不答應就要湊過去咬他鼻子的意思。


    可陸長銘怔在那,一時竟不知作何反應。


    “陸先生……”


    醫生催促了句,在這邊待產的孕婦不多,她也是因為蘇霓的情況,特意被請過來的。


    懷這個孩子,蘇霓經曆不少風風雨雨,如今能安然生產才是最重要的,便幹脆也站在蘇霓這邊,笑著對陸長銘道,“陸先生請快點答應,不能一直耽擱。”


    “是啊是啊,女人生孩子多不容易,生孩子的關口可不能影響。”


    事實上,蘇霓現在狀態很好。


    雖然疼的死去活來,可一想到自己目的即將達成,臉上的興奮卻是怎麽也掩蓋不住的。


    陸長銘張張嘴,瞧著她布滿堅定的一張臉,明明因為疼痛而五官扭曲了,可眼睛依舊清亮,裏頭的意誌,堅定不移。


    他輕扯開唇,思忖許久還是點了點頭。


    這一輩子,何德何能擁有她。


    在他負了她之後仍能原諒,在他一次又一次傷害過她之後,也未曾放棄。


    過去三十年,他似乎從未好好照顧過她。


    這之後的幾十年,若是有幸,他便隻想好好守在她身邊。


    眼角眉梢,似乎都因為這個通達了的念頭而和緩,他扯開唇,捏緊蘇霓的手指,湊在唇邊落下一個吻,“好,複婚。”


    蘇霓笑開,杏眸泛著微微的亮,仿佛盛滿了星辰。


    醫生也鬆了一口氣,“好了好了,這下可以安心生產了吧。我看孩子已經迫不及待了……”


    “嗯……”


    蘇霓想了想,忽然覺得哪裏不對,又一次抓住陸長銘。


    “不行!”


    她咬緊唇,顧不得自己滿頭大汗,“我還是不放心。你身份證和戶口本在醫院嗎?我們先去領證再生!”


    “那個小張妹子,麻煩你幫個忙。出去替我告訴安知讓他把我放在淼淼病房裏的戶口本和身份證拿過來。我們去領個證然後迴來再……”


    “蘇霓!”


    醫生還未及開口,男人的嗬斥聲已經落在她耳邊。


    他滿眼的無奈之色,開口時聲音卻放緩了許多,“我答應了,不會反悔的。”


    “哈,那可不一定。”


    蘇霓輕嗤,“你答應我的事還少麽?”


    她此時可沒心思去數落陸長銘曾經答應過自己多少事,腦子裏還有些暈乎乎的,隻覺得自己一輩子的勇氣可能都落在了他身上。


    反正做都做了,不如幹脆做到底。


    便抓緊了陸長銘,“扶我下來……不生了。”


    “別亂動!”


    陸長銘擰起眉,滿心的酸楚。


    他未曾料想到,自己在她那,是真真的沒了信譽。如今就連答應複婚這種事,她也不肯相信。


    “就最後,再信我一次,嗯?我保證,等你能下床我們立刻去領證。但是在這之前,咱們先把孩子生下來。弟弟是早產,他在裏頭久了,會缺氧的。”


    男人聲音低沉沙啞,在安靜的手術室裏,那不急不緩的聲線總能讓人心情安定。


    蘇霓癟了癟唇,非但沒有鬆開他的手,反而握得更緊。


    深唿吸,再深唿吸。


    她忽然抽了抽鼻子,“能不能不生啊……真的好痛!”


    “那……”


    陸長銘無奈,這個痛,他也沒法子啊。


    下一刻,宮縮越發劇烈,醫生瞧了一眼,“好了好了深唿吸準備。”


    蘇霓可憐兮兮地皺著小臉,手指狠狠掐在陸長銘手臂裏,“你要陪著我。”


    “嗯,我陪著你。”


    “我會掐你的。”


    男人低頭瞧了瞧自己已然有些青紫的手臂,勉強笑道,“沒關係。”


    “還會咬……”


    “沒關係……”


    話音未落,下一刻,陸長銘便再也笑不出來。


    蘇霓說會掐他咬他,真不是玩笑。人在感到極度痛楚時,會不由自主地想將這份痛楚轉移到他人身上。而同時她在用力時,手指更是狠狠掐著陸長銘。


    兩個小時之後。


    醫生剪短臍帶,抱住一個滿身血痂,臉蛋也皺巴巴的小嬰兒。


    他哇哇大哭,聲音細膩清脆。


    “早產了十八天,檢查下身體情況吧。”


    產房裏配了兒科醫生,很快便將小嬰兒用幹淨的毛毯包裹起來,熟練將之送到陸長銘和蘇霓身邊。


    “男孩子,長得很好看呢。”


    一早便知道了是男孩,蘇霓隻瞧了一眼,總歸也不是第一次見了,加之實在虛弱,便隻“嗯”了一聲便要睡過去。


    “爸爸要看看麽?”


    陸長銘點頭,努力拉長了脖子朝繈褓看去。


    卻隻能瞧見那裹覆在白色毛毯裏的小臉蛋。


    很紅、又皺巴巴的,整張臉你還沒有他手掌大。


    剛剛啼哭了幾聲這下似乎是困了,嘴巴動了動便安靜下來。


    “他……是我的兒子。”


    “是的是的,長得很好看呢。”


    好看?


    男人腦海裏閃過這兩個字,莫名的覺得奇怪。


    一臉皺,連眼睛都睜不開的樣子,哪裏好看?


    可下一刻,那被他嫌棄不睜眼的小男孩,眼皮忽然動了動,十分艱難地掀開了小眼睛……


    細細的一條縫。


    可那樣的清澈,幹淨。


    “眼睛也很大呢。”


    醫生湊過來,也喜滋滋地讚美了一番。


    而某個正好和小嬰兒對視的男人,卻驟然被那雙眼睛驚駭到。


    忽的朝後倒去……


    “哎?”


    “咚!”他整個人連同輪椅一起,撞在手術台上……


    護士連忙衝過去,也知道陸長銘的情況,生怕是病痛引起的。可一番察看之後,便無奈宣布,“暈倒了。”


    蘇霓眼珠子轉了轉,卻沒力氣再開口。


    隻嘴角蠕動了幾下,喃喃道。


    “沒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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