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霓愣了下,目光自外頭閃爍的光亮裏收迴,眼眸裏映照出的萬家燈火,將那深黑的瞳仁染上繽紛顏色。這樣的色澤,似乎正好掩飾她眼底深濃的情緒。


    失望、無奈、還是悲傷?


    安寧分不清楚,可她無比確信,不管什麽樣的情況,自己都有群裏知曉。


    便借著機會,側過身直接凝著她,“蘇霓,你跟我說實話,長銘現在情況怎麽樣?”


    “申楠說我現在不方便過去,一旦離開海城就會引起注意。但他又允你去申城,我就想知道,長銘在那邊的手術情況!”


    她有些著急,語氣實在稱不上好。


    陸氏最近波折重重,她雖和老太太的感情不算好,但總歸也是一家人,如今禍不單行,連陸長銘也受傷離開。


    她日日呆在空曠的陸宅,明明住了許多人,卻怎麽也填不滿心裏的空落,仿佛沒了主心骨。


    “不知道。”


    蘇霓等了許久才開口,聲音輕輕柔柔的,說不上是因為難受或是其他,隻平白透著一股子清冷意味。


    於是咬著唇,濃密的睫垂下,那厚重的陰影正好遮住她所有情緒,看起來安安靜靜,輕歎。


    “我沒見著他。”


    她揚起頭,眼簾緩緩掀開,很努力很努力地扯開一抹笑容,“抱歉,媽。或許這次,該讓你親自去的。陸長銘他不想見我。”


    “怎麽可能呀,嫂子你是不是搞錯了……”


    陸彎彎反射性開口,失笑,“大哥心疼你還來不及,要知道你大老遠跑過去找他,不知得有多開心。哪能……”


    她沒說完便被安寧狠狠瞪了一眼,自己也默默住嘴。


    兩人目光所及之處,蘇霓臉上仍有笑容,唇畔梨渦也淺淺地露在兩邊。


    她靠窗坐著,側臉望著外頭,垂落的劉海遮住小半麵容,從她們的角度看過去,隻隱約能瞧見她眼睛裏閃爍著的晶瑩色澤。


    心下有些焦急。


    反觀蘇霓自己,卻淡定又閑適地坐在車廂內,身後兒童座椅上的蘇淼淼還在鬧騰,嘰嘰喳喳的聲音響個不停。


    可這一切,卻似乎根本影響不到她,她身上總縈繞著一股子清冷安靜的味道,雙眸裏透著難得的溫雅冷靜,而唇畔的笑容,也漸漸勾勒了出來。


    “蘇霓啊,如果沒見著人,是不是因為他身體原因?還沒有脫離危險期是不是?你總歸是見到過主治醫生吧,申東呢,就沒個說法。”


    蘇霓搖搖頭,心思沉下,“申東大哥不在,他的主治醫生……見到了的。我想他的狀況至少是在變好的,至少,已經清醒過來,可以告訴別人,不見我。”


    又是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


    連在後座鬧騰不已的蘇淼淼都下意識變得安靜。


    她怔怔打量著蘇霓的側臉,小手伸啊伸的,卻也夠不著。


    卻是陸彎彎,訕訕拉住安寧,“我看大哥的傷確實不輕,一時半會也沒辦法迴來主持大局。現如今年關將近,新一年的計劃案和指標等等都需要定下。”


    “我和媽也不懂這些。嫂子是學金融管理的,張董他們的飯局,我看主要還是你出席吧。”


    她點頭,沒有拒絕的理由。


    安寧也終歸是識趣了,沒有再問。


    ……


    後來迴到家裏,吃完晚餐蘇霓便出到房間裏去休息了。


    她如今住的房間,是曾經和陸長銘的新房。


    離婚之後她便很少再來陸宅,這房子更是鮮少踏足。


    打開燈,入眼便是黑白對比明顯的兩色,牆壁上貼著的牆紙已然有些泛黃,桃木桌仍擺放在角落裏,與之成套的床上鋪開了白色的薄被。


    暖氣從角落裏唿唿吹出來,她徑直打開加濕器,瞧著那白霧嫋嫋升起,竟忽的發起愣來。


    這裏的裝潢還和十年前一樣,獨獨新婚那天晚上換上過大紅色的被套和床單,之後卻再也沒出現過。


    陸長銘獨獨鍾愛如今的簡單搭配。


    可她如今坐在床邊,手指落在冰冷的被子上,輕滑過那純棉的布料,卻再嗅不到那熟悉的味道。


    陸長銘……大約不會再迴到這裏吧。


    她低垂下眸,燈光從旁邊照射過來,落在那幾乎薄到透明的皮膚上,整個人仿佛和房間的氣質融為一體,最後才緩緩躺下,撫著平坦的小腹,入眠。


    ……


    沒人知道,此刻遠在申城的某處,有人也靜靜躺在安靜的房間裏,周圍隻有儀器細細的聲響。


    他忽然睜開眼,在漆黑如墨色的夜裏,瞧見天邊一彎月牙。


    心口湧起陣陣悶疼感,陸長銘分不出那是因為蘇霓,抑或是因為自己剛動完手術的緣故。隻是莫名的開始想念她。


    想她此刻在做什麽,在想什麽,是不是已經迴到海城,是不是和女兒在一起,是不是……也在想念他。


    “醒了。”


    耳邊傳來沙啞的音,有些著急,又有些慶幸。


    申東自一旁的沙發上起身,緩緩朝他走過去,視線由上往下打量了他一陣,隨後推了推鏡框,“醒了就好。”


    “她呢?”


    陸長銘掀開眼,喉結滾動了下,嘶啞的音傳出來,連他自己都快要辨認不出。


    於是用力吞咽了唾沫,深黑如墨色的眸徑直望向申東,裏頭盛滿了厚重如山一般的情緒。


    濃鬱,深邃。


    “現在在哪。”


    申東看著他帶滿了期待的一雙眼,心裏閃過許多念頭,最後也隻是聳聳肩,“走了。”


    他雙手插在口袋裏,視線盯著那不住“滴答”、“滴答”往下掉的藥水,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下午的班機迴去的,這個點應該已經在家裏休息了吧。”


    “現在是晚上十點,你睡了快一天一夜。”


    話落,又去瞧見他臉上的一絲落寞,稍稍加重語氣,“這次要不是趙醫生反應快,你小命就真沒了。還有,現在的情況我必須跟你說,情緒要控製好,不能太過激動。在痊愈之前……”


    “嗬……痊愈?”


    男人低笑,而喉嚨又太過幹燥,終於是不受控製地咳嗽起來。


    那張被橘色燈光照滿了的臉,卻分明沒有任何生氣。


    唇瓣幹燥,微微掀開,“還能痊愈麽。”


    申東微愕,捏在衣服兜裏的手掌跟著緊握,緩緩朝他看過去,失笑,“你說呢。”


    沒有迴應。


    陸長銘甚至也沒有去看他,隻是側過臉望著窗外。


    外頭哪有什麽景色呢,不過是漆黑一片的夜空和沒有半顆星的墨色。遠處隱隱閃著光的大樓也瞧不清楚,而當月光也被烏雲遮掩住時,那濃如墨一般的天,像是張著血盆大口的怪物,生生要將人吞噬下去。


    申東臉上的笑容漸漸斂起,麵上不經意多了分凝重。


    他低下頭,身上的氣息在有些沉悶的病房內仍顯得安靜,說話時也不急不緩,氣質仍是一如既往的穩重溫和,隻是眼角凝起的細紋,終究透出一絲沉重。


    耳邊是陸長銘的歎息,厚實、凝重。


    他側臉望著外麵,額頭又還被厚實的紗布包裹著,那雙猶如深海一般的眼,再沒有隱藏情緒,而是任其顯露出來,在靜謐的空間裏肆無忌憚纏繞、分崩。


    “不會死的。”


    半晌,申東終於開口,隻短短的幾個字,幹淨利落,不急不緩地說下去,“傷口正在慢慢愈合,受損的血管也會恢複。隻是身體靜脈堵塞導致四肢行動遲緩,經過長時間複健之後,也有幾率恢複。”


    “幾率?百分之十,還是二十?”


    陸長銘看了看自己的左手,很努力想將之抬起,可仿佛費盡了全身力氣,也隻能揚起幾根手指……


    他的左邊手臂,一貫是沒有任何知覺的。


    更甚,連兩條腿,也全然不受控製。


    這段時間他一直不願去麵對的問題,或許以後,他再也站不起來。


    他盯著兩條腿,深濃如墨的眼閃爍了下,有些諱莫如深的東西藏在裏頭,濃厚到讓人無從辨別。


    直到室內氣息凝滯到讓人快要唿吸不過來,他才緩緩閉上眼,從嘴裏唿出長長的一口氣。


    “不管這雙腿,傷口,多久能好?”


    “一個月。”


    申東卻是從不瞞他的,聲音依舊醇厚,就這麽在他耳邊將治療過程一一說了清楚。


    “前提是不再有任何出血和裂開的狀況,一個月之後,你可以出院。”


    “好。”


    陸長銘掀開眼,薄唇扯開一道細細的弧度。


    依稀是在笑,又隱約有些嘲諷的意味在,“不會再有裂開的情況了,她說的對,我非要見她做什麽呢?真要讓他看見我現在這副樣子,一個甚至不知能不能活下來,哪怕活著也殘了的模樣?”


    申東靜靜地沒有開口,一唿一吸間都能嗅到屋子裏彌漫著的藥水味。以及男人身上散出的頹喪氣息……


    於是輕挑眉,“到時候要不要見她,你自己決定。”


    話落,他終於轉身離開。


    想起先前聽來的消息,唇角不自覺朝上揚起。


    帶上門,他朝病房裏看了一眼,瞧見那死寂一般的男人,漠然別開視線。


    他真能放開?


    若是一個蘇霓也就罷了,可那未經證實的消息卻顯示,在蘇霓肚子裏,還有另外一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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