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霓沒有立刻離開醫院,而是在外頭的院子裏尋了個凳子坐下。


    揚起頭,瞧見已然西斜的日光。


    這個時節裏,海城仍是冰天雪地,來時外頭雪還飄個不停,蕭瑟的氣息彌漫在城市的每一處。


    可在這裏,噴泉沒有結冰,兩側不知名的樹木葉子仍泛著綠,那橘紅色的陽光透過樹梢往下落,在地板上映出斑駁的影。


    “嗡嗡嗡”的聲音響起,手機屏幕閃出熟悉的名字。


    她先是一怔,清麗的麵上閃過一抹焦灼,表情一時僵硬,便連忙揉了揉。


    接通了視頻。


    “媽媽媽媽?”


    小姑娘的臉蛋徑直湊到屏幕旁邊,也顧不上還沒來得及找合適的角度,便喜滋滋地朝蘇霓喊,“媽咪,你見到爸爸了嗎?”


    “爸爸在哪裏呀?”


    “他什麽時候迴來呢?春節能和大家一起過嗎。奶奶說春節是要團圓了呀。”


    她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眼睛四下裏轉,到處去找陸長銘的影。


    可在她身後的安寧瞧見蘇霓身後的樹,立刻明白過來,“沒關係,他不在那也是很有可能的。”


    “他在。”


    蘇霓開口,卻也沒有隱瞞這件事。而是揚起臉看向麵前的那棟住院樓。


    某一處窗戶裏,正住著她心愛的男人。


    小姑娘在視頻對麵發現不對,小臉立刻垮下,“那他為什麽不出來見淼淼呀。”


    “他病的很重,等好些就能見到的。”


    蘇霓隨口便說出個理由,心裏頭想的卻是剛剛那些在心頭縈繞不去的話。


    心口總歸是堵的慌,她勉強扯開笑容,“媽媽要先迴酒店,明天迴家了再跟你說話,嗯?”


    “可是……”


    “沒有可是,讓你媽咪去休息。”


    安寧在她身後開口,順手將小姑娘的手機拿了離開,“你媽咪臉色多不好,大老遠過去也沒好好休息。她肚子裏還有你的妹妹呢。”


    “噢。”


    為了妹妹,小姑娘一貫是聽話的,此刻乖乖地收起手機走到旁邊去看動畫片。


    廚房裏老人家和林嫂在一塊忙碌,她噔噔噔走進去,偷吃了一塊放在砧板上的西紅柿。


    ……


    蘇霓放下手機,視線卻一直落在不遠處的高樓上沒有收迴來。


    她像是著了迷似的緊緊盯著那個方向,任憑風拂過樹梢,吹過枯黃的草地,最後落在她發間。


    這裏,連空氣都飄蕩著藥水的氣息,可她仿佛成了一具雕像,就這麽靜靜坐在原地,巋然不動。


    直到天色從蔚藍到橘紅再變成深沉詭譎的漆黑一片,最後一抹夕陽也消失在天際,她才終於低下頭,將所有的情緒斂起。


    那間窗戶始終沒有任何動靜,從她坐著的地方朝醫院門口看去,也沒有瞧見一道熟悉的身影。


    這是一個全然陌生的城市,不論人或事,連那佇立在醫院門口的雕像風格,都與海城全然不同。


    她能在這裏瞧見許許多多陌生的臉孔,瞧見噴泉裏仍不住遊動的錦鯉,瞧見路旁依舊青翠欲滴的綠化帶。


    這裏不是海城,沒有人會認識她,她沒有她認識的人。


    她起身,行至夜色中,單薄的身影在路燈下被越拉越長,所有的情緒都仿佛融化在漆黑如墨的夜色中。


    仿佛從未出現過。


    ……


    醫院樓上,有人從窗戶旁探迴視線,終於鬆了一口氣,“她走了。”


    “就這麽在下麵坐了好幾個小時,真不知道是該佩服她還是要說她傻。”


    趙嫣撐著手坐在一旁,瞧著時間起身,“好了,既然人已經離開,我就進去一趟吧。”


    她甩甩手,深吸一口氣,緩步踏入vip病房裏。


    “叩叩叩”的聲音響起。


    半躺在床上的男人微愕,蹙了蹙眉,卻沒有任何開口的意思。


    沒等兩秒,病房門卻仍舊被打開,女人仍穿著白袍,並沒有所謂的無菌服,靠近時也沒有任何避諱的意思,徑直朝病床走過去。


    低頭,一如往常地觀察他臉色。


    手術剛結束後不久,男人頭上還包裹著一層厚厚的紗布,慘白慘白地纏在他頭頂,平日裏稍不注意甚至還會有血絲滲出。


    此時倒是沒有,隻是有兩天沒有替換,瞧著略顯淩亂,那剔了又長出來的發正雜亂地覆在上頭,讓趙嫣忍不住“嘖嘖”兩聲。


    伸出手便要去碰,“又該剃了。”


    “換人。”


    手指還沒觸碰到他身上任何一個部位,男人便已開口。


    趙嫣反射性停下動作,手臂懸在半空,僵了僵。


    正好對上那雙深黑的眼,裏頭藏滿了不可測的情緒,宛如一汪深潭,隻稍稍觸碰便會深陷其中。


    從她的角度往下看,男人頭上雖還裹著紗布,可那雙深邃的眼卻總是無法掩蓋的,每每總是麵無表情,可隻心情稍微緩和,眼尾便會不自覺往上挑,那雙唇總是緊抿,和僵硬的下頜線條一樣,處處透著涼薄。


    就像前兩天醫院裏的護士們給他紮果針的都在討論,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一雙手,手指修長白皙不說,骨節又生的分明,一瞧便是養尊處優了半生,處處透著矜貴。


    尤其,連血管都細細的,需要費很大力氣才能紮進去。


    可她們哪舍得失手,哪次不都謹慎小心之後再小心。


    趙嫣冷笑,這樣的男人風評卻真不算好,不少人說他負心漢來著。


    她瞧著那涼薄的麵,卻也認定這說法。


    “沒事別隨便進來。”


    冷冷的音又飄到她耳裏,趙嫣這才收迴手,連帶著打量的目光也跟著移開。


    “真是,被自己的患者趕,我還是沒習慣呢。迴頭叫男護士過來就是。不過……陸長銘,你真那麽討厭女人碰你?”


    “嗯。”


    她挑眉,加了支藥水進去。


    “可你結過婚、有過女兒,甚至,還愛她愛的死去活來的?”


    陸長銘忽的放下遙控,麵色冷凝。


    趙嫣莞爾,“搜索你的名字就知道啊,你和前妻的那些事,當時不是她背叛的你麽……”


    “怎麽用這種眼神看我?哪裏說的不對,還是是你背叛她?”


    想了想,卻她是低頭。


    不巧,對上男人深凝著的黑眸。


    空氣忽然安靜,趙嫣第一次發現,這已然隻剩下半條命的男人,竟還能散出那樣迫人的氣息。


    橘色的燈光斜射在他側臉上,因為此刻揚起頭的動作,隻落了半邊光華,餘下的小半張臉還留在陰影裏,陰沉的眼被黑暗覆蓋,整個人的氣息都變得凜冽!


    “你怎麽知道,我有個女兒?!”


    “但凡周弋還在陸氏,搜索我的名字,隻會有我的履曆和婚史,和蘇霓的感情無非是帖子裏深扒的小道消息,遑論我和她未公開的女兒。”


    他目光淩厲,聲音雖嘶啞無力,卻字字尖銳。


    “難不成趙醫生真對我的私生活有興趣?閑著沒事找人打聽?”


    陸長銘麵色鐵青,即便在床上動彈不得,可那駭人的氣勢卻仍能讓趙嫣心驚膽戰。


    她到此時才發現,原來這個男人真是像申東警告過的那樣,惹不得碰不得。除了治病手術最好不要有任何其他交流。


    她不信邪,到現在才恍然發覺,這人是真可怕的。


    可她趙嫣是什麽人,好說也是軍醫,無國界醫生的經曆卻也不是沒用的,當即斂起情緒,很快笑開,“興趣確實是沒有的,網上也確實搜不到。隻不過是正主兒剛來過,聽她提了而已。”


    蘇霓離開之後,好事的小護士還特意上網搜過,確然沒有任何他們女兒的消息。隻隱約的看見有人在陸氏的官微下留言,說是股東被蘇霓煽動,陸氏即將落入一個女人手裏……


    具體的消息,卻是被封的死死的。


    “她想見你,似乎很著急。不過我已經告訴她你不見人,更不想見她,讓她迴去咯。”


    越是輕描淡寫,趙嫣就越能感覺到男人身上冷凝著的氣息。


    比起剛剛的尖銳,這一刻陸長銘所有的情緒都已收斂,隻餘下一雙沒有任何表情的雙眼,直直盯著她。


    直到下一刻,忽然拔開針頭!


    “你瘋了麽?!”


    趙嫣驚唿一聲,身上不可避免地被甩上幾滴冷冰冰的藥水,隻瞧見那雙被驚為天人的手臂上濺出幾滴雪珠,男人慘白的皮膚上立刻沾染豔紅……


    “她現在在哪?”


    “才剛讓你離開重症病房一天,剛拔下唿吸器一天,你就敢給我拔針頭!很好啊,命不要了是吧……”


    “我說,她現在在哪!”


    趙嫣氣急敗壞,枕頭拔掉的瞬間,便已經找了止棉簽過來。可折騰許久甚至沒有辦法給他按上。


    男人甚至掀開被子,大有要從床上下來的意思……


    哈?


    趙嫣幹脆也不阻止,隻狠狠朝著牆壁上的報警鈴打了一拳。


    誇張的聲響在整間病房響起,男人手臂還懸在半空,很努力地想捂著傷口下床……


    “你再試試看能不能下來啊?別說你現在隻有那隻手臂能動,就算傷口都好了,你的腿也沒那麽容易恢複!”


    “我做了整整八個小時的手術才把你腦子治好,你要是想死大可以再下床試試!”


    許是她氣勢太盛,陸長銘竟停下了動作,隻是仍固執地盯著門,薄唇蠕動了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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