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執拂塵、背負長劍的少年道士,平靜地看著那條被他隔空斬斷了頭顱的紫雷巨龍,轟然爆碎,化作無數的靈力碎屑,飄散於天地。


    東郭九墨懸浮在半空,低頭望向那道身形有些飄忽不定的少年身影,蹙眉道:“你不是早在兩百年前就死了嗎?”


    少年道士看似隨意地揮了揮拂塵,輕笑道:“小道的確是死了,隻不過小道在死前,留了幾道念想在人間。”


    東郭九墨嗤之以鼻道:“真是陰魂不散,就連死了,也都還在找你的那個‘一’?”


    少年道士既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隻是神色平淡地說道:“小道留在這座人間的幾道念想,不是用來尋找那個‘一’的,小道隻不過是想徹底地離開這座人間之前,為龍虎山的後輩謀一點福緣罷了。”


    東郭九墨從半空中落在了懸崖上,他麵帶譏諷道:“魔教少主唐王孫何時成了你們龍虎山的後輩弟子?”


    少年道士笑了笑道:“東郭道長此言差矣。您不惜萬裏的從西域趕來此地,豈不就是為了貧道小師弟遺留在這位年輕人靈台方寸之地的那一縷證道契機嗎?”


    東郭九墨側過臉,斜眼看向這名一身白淨道袍的少年道士,語氣冷淡道:“是又怎樣?難不成你一個已死之人,還能攔住貧道殺了他不成?”


    少年道士伸了伸執握拂塵的那隻手,笑容不減道:“東郭道長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小道方才不就是攔下了道長所施展的道門神通術了嗎?”


    東郭九墨紅著脖子瞪眼道:“張道一!你可不要欺人太甚!!”


    被稱唿為“張道一”的少年道士,嗬嗬笑道:“不敢、不敢,小道哪裏敢欺負西域的道家聖人。”


    雖說少年道士的語氣與表情都極為的友善,可在東郭九墨看來,不知怎麽,隻是感到無窮的嘲笑意味。在當今世上,又有誰有那個資格能在曾經那位以一人之力悍戰十萬天人的道家聖人麵前,自稱為聖人?


    張道一,兩百年前道門第一人。


    更是被天下道門中人直唿是繼呂祖之後的戰力第一人。


    數百年內,道門之中唯有兩劍。


    武當山呂祖的劍,是其中一劍。


    而龍虎山張道一的劍,也是其中一劍。


    據傳,龍虎山師叔祖張道一八歲上山修道,九歲入道被龍虎山掌教收為首徒,十歲觀雲海有感而口誦黃庭,黃庭唱罷,引來千鶴齊鳴,盤旋於龍虎山上空,久久不曾退散。


    十三歲坐而參道,以觀天地大道五十而尋其一。


    十六歲,參道有感得悟一劍。


    同年,張道一首次出劍,劍氣便衝鬥牛,直上九霄雲外,驚嚇天人三百萬。


    十七歲,張道一負劍遊極北,逛西域,登武當,爬吳山,未出一劍,八部鬼帥、五方群魔皆俯首稱臣,自願再囚三百年。


    十九歲,張道一於大宋昆侖山上,劍開天門五十餘座,連同四大天門一並斬開。


    同日,十萬天人如魚躍龍門,前仆後繼飛掠出天門,於昆侖山至巔,圍殺人間道門第一人。


    接連十餘日,昆侖山至巔不斷有白衣天人如瓢潑大雨直墜人間。


    無數道金光,無數縷仙氣,化作無數氣運反哺人間。


    離地五千餘丈的昆侖山,更是在後來張道一與十萬天兵天將廝殺時,硬生生被打入地下一千丈!


    最後的最後,十萬天人化作謫仙人遺留人間百餘年,隻得從頭苦修。十萬天兵天將有的也化作了謫仙人,有的則直接被一劍斬去了仙根,三世無望成仙路。


    天門外,人間上,唯有一位渾身沐浴金血的少年,執劍而立,懸浮於空中,雙目金光內斂,直視一扇扇不斷浮現而出的天門,一一敞開。


    無數天人、天仙、天兵、天將,不斷飛掠出天門,如蝗群過境那般,將執劍少年圍繞其中,密密麻麻,遮天蔽日。


    那一日,所有飛過天門,蒞臨人間,高高在上的天人、天仙、天兵、天將,好似金火流星,如雨落人間。


    整座人間更是在那一日,平地拔高八萬九千丈,撞碎天門無數,直衝九霄雲外。


    “啪——!”


    隨著驚堂木重重敲擊在紅木桌麵上,台下所有聽得入神的吃瓜群眾紛紛迴過神來,鼓掌喝彩,連連說好,直唿痛快。


    高台上,一位須發皆白,身穿一件青色文士長衫的老倌,咳嗽兩聲,嗬嗬笑道:“各位客官,預知後事如何,還請聽下迴分解。”


    說罷,青衫老倌又抓起桌上的驚堂木在桌麵上輕輕一拍,響聲清脆悅耳。


    一聲落下,廳堂內的許多吃瓜群眾都還意猶未盡。


    這不就有一位皮膚黝黑像是莊稼漢的糙漢子連忙嚷嚷道:“喂!老薑頭,你倒是說說之後的事啊,你總不能老是吊我們的胃口不是?”


    青衫老倌沒好氣道:“我這故事講了沒有千遍也有百遍,後麵發生的事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幹嘛非得讓老頭子我來嚎那兩嗓子?”


    台下那位皮膚黝黑的糙漢子立即嬉皮笑臉道:“這不老薑你講的比較繪聲繪色,有代入感嘛,我們聽起來就像是親眼所見一樣,太他娘的激動了。”


    青衫老倌笑嗬嗬地挑了挑眉,道:“有你偷看隔壁村的張寡婦洗澡時激動?”


    被青衫老倌一語揭穿秘密的黝黑漢子立即漲紅了臉,不再言語。


    結果身邊那些本就是抱著看熱鬧心態來的吃瓜群眾們無一不是哄堂大笑的。


    姓薑的青衫老倌將地上與桌麵上散落的銅板逐個撿起,然後放進了早就備好的錢囊中,對於台下的哄堂大笑他並沒有過多的理會,而且他也不會因為當場揭穿了那名莊稼漢的小秘密就心怕被他報複。對於他這位見過了太多太多人情世故的老人來說,偷看寡婦洗澡這麽點雞毛蒜皮的小事,還不至於讓一個老實憨厚的莊稼漢子對他暴起行兇。當然,這也不能以偏概。


    在他的記憶中,似乎就曾記得一位老實憨厚的莊稼漢,因為被一個地痞無賴當著一名寡婦的麵,說莊稼漢偷看了這名寡婦洗澡,結果莊稼漢漲紅了脖子和臉,就要與這名地痞無賴拚命,結果反倒是被地痞無賴給揍得鼻青臉腫,再後來,當天夜裏這位性子耿直的莊稼漢子因為沒臉見人就上吊死了。


    說來或許很多人會覺著好笑,可在青衫老倌看來,越是老實憨厚的人就越是容易較真。在他記憶中的那位莊稼漢,自然是沒有偷看那名寡婦洗澡的,可他因為為人老實而且耿直憨厚就要被地痞無賴給欺負,說起來,偷看寡婦洗澡的人其實就是那地痞無賴,那名莊稼漢是路過此地發現了地痞無賴的齷蹉舉動,就要纏著他喊著說要去報官,結果被這名無賴倒打一耙,至於那位被無賴偷看了身子的寡婦,也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這麽大,而且她也向來是臉皮纖薄之人,此事鬧得如此之大就選擇了閉門不見,任憑莊稼漢被這名無賴誣陷。


    結果就是莊稼漢說又說不過無賴,打也打不過無賴,麽得辦法,在當天夜裏就以死以證清白了。然後最可悲的是,在莊稼漢死後,他那位年事已高常年做些菜蔬買賣的老母親也含淚而終,一家兩口雙雙離世,真個見者心酸,聞者歎息。何苦來哉?


    至於這位皮膚黝黑的莊稼漢,青衫老倌既然肯開這個口,那就一定是有此事,至於為何莊稼漢不辯駁,而是因為在場之人都知道他對隔壁村的那位張寡婦有著那麽點意思。你我心知肚明,也沒什麽好辯解的。更何況,人家張寡婦也不在這不是?


    青衫老倌撿完了地上與桌上的銅板,然後將錢囊在地麵上抖了抖,使得銅板能夠緊湊起來。之後,老倌束緊了錢囊的袋口,將滿滿當當的錢囊放入衣襟之中貼身藏好。


    在他伸手輕輕拍了拍胸口,感覺到了踏實的錢囊後,這才麵朝台下的眾人,拱手抱拳道:“這幾年老頭子我多虧了各位的捧場,才能有幸糊口存活至今,臨別之際,老頭子我便與各位說上一說這位龍虎山的少年師叔祖,為何要劍開天門,為何又要劍斬天人吧。”


    台下那些個本來都要拍拍屁股走人的吃瓜群眾們,一聽薑老頭今兒破天荒地要再說一場故事,便又紛紛去了離開的念頭,趕忙就近落座。


    可唯獨那位先前漲紅了臉被老倌說是偷看隔壁村張寡婦洗澡的黝黑漢子,起身大問道:“老薑頭,你要走?”


    青衫老倌點點頭,語氣平靜道:“要不然即便你們每人給我十兩銀子,我也不會開這個金口啊!你說是不是?”


    黝黑漢子低頭點了點,還不忘伸手撓了撓後腦勺,略顯尷尬地說道:“這麽說倒也是,平時你每天都隻說一場書,就算被人丟給你黃金千兩、萬兩,你也絕不再多說一個字。”


    “哎哎哎——”青衫老倌連忙擺手說道:“你可別高看老頭子我,換做平時,你們誰要是真舍得給我黃金千兩,老頭子我也還是能夠為了金子盡折腰的。”


    黝黑漢子抬起頭,猶豫了會兒,還是說道:“可之前屈家的那位公子哥領著他的女眷來時,說是隻要老薑頭肯跟著他去屈府,他便是願意每月給你黃金萬兩,讓你留在屈府給他說書的啊。當時你還很堅決的就拒絕了,可現在怎麽就說起要為黃金盡折腰的話來了呢?”


    青衫老倌沒好氣地瞪了黝黑漢子一眼,道:“我樂意,行了吧?”


    黝黑漢子撓撓頭,似乎還想開口說些什麽,卻聽青衫老倌立即嗬斥道:“閉嘴!”


    黝黑漢子識趣的立即閉嘴。


    青衫老倌來到桌案後方,伸手抓起驚堂木,在桌上輕輕一拍,台下立即安靜下來,落針可聞,就連嗑瓜子的聲響都不曾有。


    青衫老倌潤了潤嗓子,麵朝台下所有吃瓜群眾,出聲問道:“你們可知為何張道一要劍開天門,又為何要劍斬天人嗎?”


    台下所有吃瓜群眾一齊搖頭。


    青衫老倌沒來由地抬起頭,望向屋頂。


    台下的吃瓜群眾連忙跟風,可他們的視野所及隻有房梁和天花板。


    而青衫老倌的視野所及,卻是另一方光景。


    當年,張道一斬落天人、天仙、天兵、天將,各十萬,總計四十萬,整座人間就是因為這四十萬仙人的精純靈力化作的靈氣以及仙氣從而使得人間大地仙靈之氣濃鬱,宛若一座人間天庭,故而平地拔高八萬九千丈,直衝九霄雲外,欲做道門三十六重天之外的第三十七重天,從此蒼穹之下,再無人間。


    天地之間,大道有五十,天道衍生四十九,獨留一個一。


    張道一平生所參、所悟、所求之道,皆是大道五十所遁去的那一個一。


    在他十九歲那年,他明白了那個一是什麽。


    他想要人間再無疾苦。


    他想要人間再無人因為欲望而做那惡人。


    他想要天地大同。


    他想要人間之人,如那天上之人,無欲無求,無生老病死,無饑寒交迫,無七情六欲。


    他想要人間不再是凡夫俗子的人間,而是天人所居住生存的人間。


    所以,才會有了他那一劍。


    所以,才會有了那五十座天門砰然炸碎。


    所以,才會有了張道一一人一劍,斬落四十萬天人、天仙、天兵、天將。


    所以,才會有了整座人間平地拔高八萬九千丈,直衝九霄雲外。


    然而,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四十九便是四十九,張道一所認為的那一個一,不為天道所認可。


    就在整座仙靈之氣濃鬱至極的人間平地拔高八萬九千丈時,西方極樂界,九幽地冥界,九天淩霄界,各有一扇大門敞開。


    如來頭頂琉璃金光從佛門中光腳走出。


    天帝沐浴七彩玄光從天門中飄掠飛出。


    冥帝身具怨煞死光從鬼門中漫步踏出。


    他們才出佛、天、鬼三門,天地便轟隆作響,整座平地拔高了八萬九千丈的人間一降再降,好似蒼穹崩塌,硬生生便將這座人間給重新壓迫迴了大地之上。


    到得最後,唯有張道一一人,獨自仗劍懸浮於離地八萬九千丈的高空,麵對如來、天帝、冥帝三位非凡的存在,年僅一十九的道門聖人張道一,隻不過是問了一個在人間最為普通不過的問題,可卻又是最不同尋常的問題。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為何人隻能是人?”


    三位非凡的存在,相視一笑,異口同聲道:“正因為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所以人也隻能是人。”


    在那之後,其實人間已無人知曉在那離地八萬九千丈的高空正在發生的事。


    或者說,即便是有大神通者能夠知曉那裏正在發生的事,可卻無一人知曉,為何那位獨自一人仗劍斬殺四十萬仙人的道門最年輕的聖人,居然會仰天長笑,那一刻的張道一,真真是半似癲狂半似仙,他不曾與那三位非凡的存在交手,而是以自己那柄不知飽飲了多少仙人金血的無上仙劍在離地八萬九千丈的高空上,自行兵解了。


    就此,一代最強的道門聖人,戰力堪稱遠超武當山開山祖師爺真武大帝的少年道士,身死道消,就連他那柄無上仙劍也不知所蹤。


    人間還是那座人間。


    隻不過是少了一位年輕道門聖人的人間。


    而在中州邊境的一座懸崖山頂上,那位背負長劍,手執拂塵的少年道士揮了揮手中的拂塵,笑意玩味道:“怎麽,東郭道長是想與小道分一分生死?還是說想見上一見小道背後這柄未曾出鞘兩百年的‘大羅金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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