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懷寧腳步滯了滯,朝門口打簾的文竹掩飾般笑笑,大步離開。


    直到走出二門,心頭的疑惑才一點一點浮現出來。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種雙層的穿衣方法是他考中秀才那年才開始盛行的。


    應該是豐順元年。


    江南織坊出了一種新布料叫做葛紗。葛紗既透氣又吸汗,夏日穿起來非常涼快,美中不足就是太過輕透,觀之不雅。


    也不知誰想出在葛紗外頭籠一層輕容紗的點子,完美地解決了這個問題。


    豐順帝即位後,連開兩年恩科,京都街頭到處都是進京趕考的士子,幾乎每個人都是這種內層一件淺灰或者淡青的葛紗短袍,外罩一層素紗的穿法。


    這種風尚很快從男子流行到女人身上。


    夏懷茹就曾做過一件差不多的裙子,湖色羅裙上繡著粉色蓮花,而且比楊芷身上的更大朵。


    夏太太指點著她罵:「你一個寡婦每天穿成這樣到處招蜂引蝶,還要不要臉?」


    夏懷茹根本不理會她,扭著腰身道:「橫豎娘看我不順眼,跟我穿成什麽樣子有啥關係?就像萱娘天天穿得那麽素淨,娘不是也沒給好臉子看,照樣將人攆到莊子上去了?」


    夏太太麵皮有些掛不住,斥道:「滿嘴胡唚,萱娘是嫌家裏吵鬧,連兒子都不要,自個躲清靜去了。」


    夏瑞已經三歲,略略懂些事了,瞪著一雙烏漆漆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爭吵的兩人。


    夏懷寧不願讓夏瑞聽這些汙言穢語,一把抱起他往自己屋裏走。


    夏瑞伏在他肩頭奶聲奶氣地問:「叔父,娘是真的不想要我了?」


    夏懷寧鼻頭一酸,卻強作出笑容,答道:「沒有,瑞哥兒這麽乖,你娘怎可能不要你?她是生病了,怕過給瑞哥兒,才去莊子上住,等病好了就迴來陪你。」


    夏瑞摟住他的脖子,委屈地說:「我想娘了。」


    他也想她!


    夏懷寧深吸口氣,仰頭看天。


    已經入了秋,天空蔚藍高遠,一團團棉絮般的白雲緩緩地飄動。


    耳邊傳來楊桐關切的聲音,「怎麽了?」


    夏懷寧掏帕子拭拭眼角,「剛才眼裏進了隻飛蟲,有些癢……你的字寫完了?」


    楊桐不疑有他,笑答:「寫完了,正準備進去找你。」


    楊桐每天都要練習二百個大字和二百個小字,先前夏懷寧來時,他正在練字無法分~~身,所以才讓夏懷寧獨自進了內院。


    「師母見我有幾處筆畫寫得不規整,親自教導我幾遍,所以耽擱了些時候,」夏懷寧邊解釋邊跟在楊桐後麵走進清梧院。


    楊桐道:「我母親自幼練習顏體字,比我父親的字更顯功力。我們兄妹三人從小都是母親親自寫字帖教導描紅的,迴頭我找找以前的字帖還在不在,等征得母親同意後,可以借給你用。不過,我父親說近年朝廷多推崇台閣體,我去年開始書習台閣體,要不你跟我一道練習?」


    夏懷寧對顏體仍是執著,遂道:「我底子不好,還是按部就班從基礎練習吧。」


    楊桐笑笑,沒再強求。


    而此時的正房院,文竹正將夏懷寧提來的食盒呈在辛氏麵前。


    拙樸的鬆木盒子沒有上漆,仍保留著鬆木原色,裏麵襯一張素白的細綿紙,並排擺著兩隻油紙包。


    油紙包用麻繩捆著,貼了紅紙,上麵蓋了福順齋的印章。


    盒內另有一張淡綠色的紙箋,寫著「冰糖桂花、五仁、蓮蓉和豆沙各一」的字樣。


    看字體就知道出自夏懷寧之手。


    辛氏歎道:「看著年紀小,考慮得真是周到,難怪得你父親青睞……就憑這份細密,以後也少不了大造化。」


    邊說邊打開油紙包,一包是混糖皮,另一包卻是酥皮。


    楊萱最愛吃酥皮月餅……


    辛氏把那包混糖皮的月餅原樣包好,將酥皮月餅中五仁餡的打發文竹送到王姨娘那邊,其餘三隻各切成四份摞在白瓷碟中。


    楊芷愛吃桂花,當先掂一塊小口嚐了,笑道:「好吃。」


    辛氏挑了塊蓮蓉的,問楊萱,「你不是最愛豆沙,怎麽不吃?」


    楊萱不太想吃夏懷寧帶的東西,便敷衍道:「不餓,待會兒再說。」


    辛氏並不在意,吃完一塊,又吃了一塊,甚是香甜。


    楊芷笑道:「母親要是愛吃,改天去福順齋再買些迴來,我記得上次的百合酥,母親也嚐著好。」


    辛氏道:「這蓮蓉不太甜,還略略有些酸,挺合口味的。」


    楊萱目光一亮,「娘愛吃酸,那肯定是弟弟了。下次範先生來診脈,問他能不能看出男女?」


    話音剛落,外麵傳來文竹清脆的聲音,「大少爺來了。」


    少頃,門簾被撩起,楊桐捧著本字帖進來。


    辛氏招唿他吃月餅。


    楊桐淨過手,正要去拿,楊芷開口道:「大哥別拿蓮蓉的,母親喜歡吃。」


    辛氏忙道:「阿桐隨便拿,我吃什麽都行,再者想吃了就打發人去買。」


    楊桐便挑了塊豆沙的吃了,道:「懷寧說要練字沒有合適的字帖,我正好收拾東西,找出來這個,不知道合不合適?」


    辛氏翻開看看,「好幾年的東西了,難為你還收著。當初你練字是四五歲上,勁道小,不礙什麽,懷寧用的話,閨閣氣太過,不太適合。迴頭請你父親尋一本合適的字帖給他。」


    楊桐點點頭,「是我考慮不周,以為懷寧才開始練,用這本就可以。」


    辛氏笑道:「剛我們還說起懷寧心思密,你得跟他學著點兒。對了,明後天還得給他迴禮,懷寧家中除了母親跟長姊,可還有別的什麽人?」


    楊桐道:「還有個兄長在遼陽從軍,在京都的就隻有母親與阿姐。他阿姐前陣子剛定親,可能明年入夏要出閣。」


    聽他談起夏懷茹,楊萱忍不住豎起耳朵,想聽聽這一世夏懷茹許配了哪家。


    可楊桐再沒提,倒是辛氏接口道:「懷寧父親早亡,夏太太一人拉扯三個孩子不容易,要不送一匹鮮亮點的布料好了。」


    楊桐讚同道:「夏太太性子委實潑辣,之前懷寧與同窗爭執被打破頭,昏迷了好一陣子才醒,夏太太還上同窗家裏哭鬧過,懷寧覺得沒有臉麵再迴去見同窗,就換到鹿鳴書院了。」


    辛氏莞爾,隨即感歎,「這就是為母則強,孩子若有個三長兩短,沒有哪個母親會泰然處之。」


    楊萱聽著直撇嘴。


    辛氏完全領會錯了,夏太太可不是為母則強,她就是天愛占便宜,半點虧都不能吃的人。


    一轉念,腦子裏突然冒出個荒誕的念頭。


    辛氏打聽這麽多,不會有什麽想法吧?


    現在楊家既沒有欠著夏懷遠的情,也沒有到被太子惦記著的地步,根本犯不上跟夏家這樣的門戶結親。


    可也不一定。


    三年前,大舅舅辛農就因為愛惜人才,把大表姐嫁給一文不名的書院弟子。


    好在表姐夫是真有學識,一鼓作氣中了舉人又中了進士,現在安徽的一個小縣城當縣丞。


    辛家都是讀書人,有著文人獨有的清高。


    難免辛氏不會生出這種心思?


    楊萱頓覺頭皮發麻,渾身發冷,心裏暗暗抱怨,那位同窗既是打中夏懷寧腦袋,為什麽不把他打笨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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