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小滿和桓溫的關係,恐怕連兩個當事人也很難真正說清。


    二人第一次見麵的時候,還是在建康城的遊船上。


    那時候,謝小滿重傷昏迷,“赤誠”相見,這才惹來了後麵種種逼婚之類的事情reads();。


    逼婚的事情發生之後,桓溫這個人對於謝小滿來說,是十分令人厭惡的。她不喜歡被人利用的感覺,更何況是被人莫名其妙的當做自己的小妾。


    於是謝小滿用了些小手段,耍了些小聰明,又在謝安的主導下,將這場因緣吹散。


    因緣斷了之後,謝小滿雖然仍舊對桓溫心有餘怨,但很多事情卻又悄然改變起來。


    針對桓溫這個人,他的才能、他的胸襟、他所向往的、他所行動的,這些,都是謝小滿所欣賞的,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雖然有的時候,謝小滿自己也在想。自己是不是把史料中的桓溫,與自己親眼所見的桓溫弄得有些混雜,這一點,就連她自己也不得而知了。


    對桓溫,謝小滿既欣賞,又同情。


    這個世界上,同情強者的人實在少的可憐。但謝小滿明顯是一個。


    很多時候……換句話說,大部分時候,桓溫在謝小滿眼中,就是那個《世說新語》裏的人。


    是那個看著自己手植之樹蓬勃成長、合圍之寬後,說出那句“草木如此,而況人乎”淚眼闌珊的桓溫。


    是那個徘徊無措、尋覓不得出路,看著滔滔江水,終究下定決心,說出那句“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遺臭萬年”的桓溫。


    那樣的桓溫。在史學家看來隻是一個顧盼彷徨、瞻前顧後,甚至傭兵自重的人。


    可是謝小滿看到的,卻是一個在黑暗的世界裏,不斷摸索、尋找,想要為自己,為世人找尋一條出路的人。


    野心……那是必然擁有的東西,畢竟大丈夫生於亂世。焉能苟且偷生。


    桓溫有才幹。有郗超的輔佐,這讓他往前走了很長的一段道路,卻終究無法到達盡頭。


    當然。平心而論,即便是謝小滿這樣的馬後炮,也無法判斷那盡頭之後到底是什麽東西。


    如果桓溫篡位成功,難道真的可以挽迴東晉天傾的殘局?這恐怕是異常困難的。


    這就像是謝玄的那場淝水之戰。雖然已經足夠強大,為東晉換取了一段中興的時間。可終究再難觸碰到盛世的光輝。


    晉朝如今的樣子,是兩漢末年直至三國後,不停動亂的結果。數百年的沉淪,很難在一代人手中修複。


    如今的中原大地。就是一個爛攤子,倒出都是破洞和補丁,很難再重塑出一件新衣。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難處。桓溫不是楚狂人,他是身處於洪流之中的人。更加明白其中的激流湧動,是一個什麽樣的重量。


    所以他要北伐,幾乎孤注一擲的北伐。


    他要讓朝中那些萎靡不振的士大夫看一看,讓王謝那些世家大族看一看,隻要肯去做,北麵也並非是鐵板一塊!


    桓溫在謝小滿的心中,正是這樣一個形象。


    一個在黑暗中大聲疾唿、奔走唿喚的形象reads();。


    這樣的桓溫看起來有些可憐,有些可悲,卻又在另一方麵,異常的壯烈著。


    隻是,謝小滿更加清楚的一點。就是在曆史洪流裏,桓溫這樣的任人物,並沒有留下太多的名聲,千年之後的世界裏,已經很少有人聽過他的名字。


    這個十六歲手刃仇家的少年,這個傭兵自重的鐵血漢子,這個孤單在黑夜裏,期寄用手中的利刃,破開一條血路的男人……在千年之後,終究會被大浪淘沙的曆史長河蕩去,再也留不下太多的東西。


    當然,不隻是他桓溫。這個魏晉南北朝的亂世裏,有太多閃亮的星辰被埋沒,東晉十六將的威名,也隻是在小眾當中傳遞著,閃不出耀眼的光。


    生逢亂世這種事情,對於很多人來說是悲哀的。畢竟“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


    可是對於桓溫、對於慕容恪這樣的人物來說,隻有在這樣的亂世裏,才能真正閃耀出自己的光芒。


    可他們同時又是悲哀的。因為亂世也分成三六九等,諸如隋末唐初,諸如明末清初那樣的時代,有太多的英雄在天幕上閃耀如天狼,很難讓人忽視。


    但魏晉南北朝不一樣,它比尋常的亂世還要混亂著,就仿佛一團亂麻。


    教科書上不願多做探討,史學家埋首故紙堆的做出研究成果都要更加困難。


    這就是一片黑暗的混沌,雖然帶著表麵上的風雅與瀟灑,帶著魏晉獨有的風度與放曠,可那終究隻是表麵的東西,紙麵上的東西。切開來仔細的瞧,這些吳帶當風的人物們所根植的,正是一片腐蛀滿身、摧枯拉朽的土地。


    當然,與真正黑暗的南北朝相比,與八王之亂、永嘉南渡的西晉相比,東晉尚且是一個足夠溫暖的港灣,足以讓世人們獲得一次喘息之機。


    正是在這樣的喘息裏,有人如同劉伶一般醉生夢死,有人如同阮籍一般長歌當哭,有人如同謝安一般審時度勢,有人如同王羲之一般縱情書畫山水,還有人,如同桓溫這般,眯著一雙獵豹似的眼睛,冷眼旁觀著,又隨時會將一腔熱血奮不顧身的拋灑,做出一番可笑可憐、可怨可歎,卻又偏偏可歌可泣的事情。


    謝小滿看著眼前人,想起上一次見麵的時候,他對自己撂下的狠話,不禁失笑。


    桓溫已經打開了酒壇子,找出三隻酒盞來,一一倒滿。


    “有什麽可笑的?”桓溫聽到了謝小滿的笑聲,發問,沒有抬頭。


    “我在想,你上迴還說,要是再看到我,就要兵戎相見,分個生死。”謝小滿笑道,輕咳了一聲。


    酒香開始肆意,果然是好酒,濃醇的讓人垂涎。


    “是麽?我有些記不清了。”桓溫低低的笑著,嗓音中帶著一股子特有的磁性。


    一旁的郗超抬手揉了揉腦袋,發現自己之前擔憂的事情似乎有些多餘,這兩個家夥到底在想著些什麽,自己竟然完全琢磨不透。


    一句簡單的“記不清了”,竟然就準備否認自己原本的言辭?


    連郗超都覺得他的大將軍有些無賴reads();。


    無賴也就罷了,郗超畢竟是熟悉桓溫性情的人,知道他這個家夥看起來像個樣子,實際上本性中帶著一股子市井無賴的習氣,性子又急,翻臉不認人的同時,又能夠翻臉不認賬的。眼前這事情,就是一個標準的例子。


    郗超隻覺得自己頭大,心想人家謝小滿又不是蠢貨,你桓溫如今這麽說,難道謝小滿能夠就這樣認下?


    出乎郗超意料的是,謝小滿還真的認了。


    聽到桓溫的話,謝小滿隻是微微挑眉,笑而不語。


    郗超嚇了一跳,心想謝小滿這挑眉的樣子,倒是跟桓溫有三分神似。這樣想起來,這二人的脾氣還真有些相似,都是一言不合就會拍案而起的,又偏生帶著一股狠戾的血性,都有一種不撞南牆不迴頭的偏執。


    郗超看看謝小滿,又看看桓溫,眨了眨眼睛。


    “我發現一個問題,”桓溫將盛滿的酒盞遞給謝小滿,目光似笑非笑,“每次你離開一段時間,我再見到你,都是你受傷的時候。第一次見麵的畫舫上如此。之前在郗超後宅的院子裏如此。這一次,也是如此……”


    桓溫看著謝小滿身上的血跡和蒼白的麵容,嘴角揚起的更高,表情頗堪玩味:“到底是你受傷的次數太多,還是你一旦離開了本將軍,就不行了呢?”


    郗超忽然感覺帳篷裏的氣氛一變,整個人跟著打了個寒顫。


    眼見著連身旁的油燈都開始變得光線曖昧,郗超渾身難受,覺得自己似乎應該應景的離開,可是又不免擔心謝小滿的來意,實在不應該把獵物和獵手放到同一個房間當中……


    於是郗超輕咳了一聲,以表示自己的存在。


    但很直接的,他的存在依舊被二人無視了……


    謝小滿並沒有迴答桓溫的話,隻是飲了一口冷酒,感受著那微涼的瓊漿順著食道下滑,尚未到得胃中,又重新散發出*灼人的氣息,不免覺得十分爽快。


    酒香濃醇的讓人快要將舌頭一齊吞下,謝小滿砸吧砸吧嘴,將酒盞重新放到幾案上,示意桓溫再來一杯。


    桓溫啞然失笑,屬於自己的那盞還沒來得及喝,對方已經催酒了。


    他倒也不惱,笑意吟吟的為謝小滿又倒了一杯。


    “我可是你們軍中現在捉拿的刺客,桓大將軍為何不害怕?”


    謝小滿持酒在手,並不著急飲下,這時候微挑了眉毛,似笑非笑的看著桓溫。


    旁邊,郗超略微緊張起來。


    “害怕?”桓溫輕笑起來,“你若是當真有殺我的心思,我恐怕也抵擋不得。如果沒有,我便更加沒有畏懼的意義。既然如此,我要這種毫無意義的情緒做什麽?”


    謝小滿輕輕一笑,將手中瓊漿一飲而盡,抬手,虛空畫符:“人之所以畏懼,並不是因為理性,而是單純的,因為本能。”


    謝小滿輕聲道:“桓大將軍,你現在應該害怕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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