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渡江的第二天清晨,天地間起了一層濃濃的霧氣。


    用“渡江”兩個字形容如今的局麵,或許有些不夠準確。因為桓溫的軍隊是繼續乘舟沿著江水西上,隻不過也有幾隻小部隊在北岸與燕國會和,走陸路向西前行。


    謝小滿還是比較喜歡走陸路,她骨子裏是會被夜雨驚得“不慣起來聽”的“愁損北人”,自然也並不會習慣江麵上日夜不停的顛簸。


    江南的煙雨纏綿,她已經看過幾年,如今這時候,乍見到眼前的霧氣,心裏不由得咯噔一聲,想起了另一個記憶中相似的景象。


    隻不過那個時候,是霾,而不是霧。


    不像如今的水氣,濃厚的仿佛能將人渾身上下灌滿似的,又好像隻需要張開嘴滿滿的吸上一口,就足夠一天喝水的數量了。


    這是真正的霧氣,把手指停滯在半空中不動,時間長了,便在指尖凝出一滴清澈透明的水滴來。這水滴又折射著太陽氤氳的光,散發著流動的光彩。


    當然,真正想要達到這一點,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一般人不會去這麽做。


    隻有那些在黑夜中飽飽睡了一覺的馬兒,在一整夜的站立後,覺得身上有些略微的沉重,仿佛有什麽東西似的。


    於是好奇的打了個響鼻,右邊的前蹄兒輕輕一刨,身子一晃,便晃下一馬鬃的水珠來。


    就如同剛剛出浴一般。


    謝小滿看著這一幕,覺得有些好笑。於是自己也跟著晃了晃身子,果真有水滴都臉頰和手臂上流淌、滴落下來。


    由此可知,夜裏時分,她在外麵呆了多久。


    這是她以往不會做的事情。


    不論是最初踏上修仙之路的謝小滿。還是後來得知自己命不久矣的謝小滿,都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謝小滿在月上梢頭的時候,爬上了一棵樹,在中間的枝杈上挑了個舒服的地方,坐了下來。


    她並沒有太多的想法,想要做什麽之類之類的打算,隻是突然覺得想要這樣做。於是就做了。


    隻是連謝小滿自己也沒有想到。這樣貓兒般發呆的一坐,就是整整半個夜晚。


    等到她迴神的時候,霧氣已經濃濁的仿佛白粥。遠方初吐的朝陽剛剛升起,帶出的熱量卻尚且不足以將這一片霧氣消融,於是一種莫名美麗的畫麵浮現在謝小滿眼前。


    那是一種光與水氣的膠著,時而凝聚。時而分散,時而又若即若離著。


    從某個角度去瞧。光偶爾也成為了水珠一樣的存在,漫散的如同水珠一般,懸浮在空氣中,如影隨形。


    光與水氣交叉著。各自唿應出對方的模樣,變成一片片光怪陸離的世界。


    這世界仿佛略帶黏膩觸感,卻又散發著清爽的味道。舒服的讓人忍不住歎息。


    光線從樹枝與樹葉的縫隙中散落下來,原本應該是一條又一條的。這時候卻因為水氣的阻擋,而向四麵八方漫散開來,如同正在被水流衝刷的岸堤。


    馬鬃晃出的水珠在半空中飛濺著,劃破陽光,仿佛擊碎了光芒似的,流淌出一溜兒姹紫嫣紅的色彩。


    不遠處,炊煙已經依次升起,帶著淡淡的焦糊味兒,隨著極為淺淡的風流轉過來。


    謝小滿知道,再過一小會兒,這焦糊的味道,就要變成讓人垂涎三尺的香氣了。


    軍中的夥食說不上好,隻不過果腹罷了。隻是對於發呆了整夜的人來說,這樣的東西,也足夠引起她的食欲。


    肚子叫了三聲,謝小滿打了個哈欠,低頭看著馬兒搖頭擺尾的去吃草料,心裏平靜的連風雨都被隔絕。


    草料沒有被打散,一整塊一整塊的擺在簡易的馬圈旁,馬兒吃起來並不舒服。不過順著邊兒隱約嚼了幾下,便生氣似的,甩著尾巴,跺了跺前蹄,發出一聲壓抑在喉嚨裏的鳴叫。


    也不知是不是聽到了,又或者隻是在這個約定俗成的時間,穿著軟甲的慕容恪走了過來,揉了揉黑馬的脖子,拿起旁邊的草耙,打散起草料來。


    黑馬顯得很高興,原地轉了兩圈,漂亮的馬鬃飄逸起來,攪動著四周的霧氣。


    營地現在還安靜著,大部分的人還沒有完全醒來,隻有炊事班和夜裏值勤的人,正在四下走動著。


    聲音是有的,但是很小,隱隱約約的從四麵八方傳來,仿佛正在低語似的,聽的人不痛快,卻帶著異樣的美感。


    謝小滿看著慕容恪身上黑色的軟甲,覺得如果現在沒有晨光初照,他非得陷入黑夜中去。


    慕容恪全身上下都是黑色,黑色的甲胄,黑色的馬靴黑色的劍鞘,黑色的、散散束起的發絲。


    隻有他的皮膚是白皙的,甚至要比“白皙”兩個字白的多,似乎要比尋常江南的女子,都要白上不少。


    尤其是這一身的黑色,更加襯得他麵如皎月了。


    麵如中秋之月,這句話,不單單能夠形容賈寶玉。


    草料被打散,黑馬很開心的吃起來。慕容恪又往馬槽子裏撒了一把豆子,這才摩梭著馬脖子,時不時拍拍它肌肉強健的脊背。


    謝小滿看不見他的表情,卻下意識的覺得,慕容恪此時此刻,臉上一定寫滿了溫柔。


    “這家夥從小就跟著我了。它是我接生的。”慕容恪並不抬頭,也不知正在跟誰說話。


    謝小滿四下看了看,除了她以外,周遭並沒有其他的人影。


    “你看到我了?”謝小滿眨了眨眼睛,兩條腿從樹杈上耷拉下來,有些沒精打采的晃著。


    “是啊。”慕容恪抬起頭,報以一笑。


    謝小滿看著水霧氤氳背景映襯出的麵龐,眼睛不禁一亮,緊跟著又惋惜起來:“你長成這樣,靠臉吃飯就好了,為嘛還要出來打仗?”


    “靠臉吃飯?”慕容恪微微愣怔了一下,說起話來依舊很正經兒的樣子,“我慕容氏子弟,自然要以國家大任為己任,哪裏能夠沉溺於聲色犬馬。”


    聽著他的話,謝小滿忍不住想起了什麽,眨了眨眼睛問道:“呃,你家有沒有叫慕容複的?”


    慕容恪微蹙了眉頭,更顯俊美:“據我所知,我族上下一百八十三口,並未聽說有人單名一個複字的……姑娘可是要找什麽人?我族人口眾多,很多人或許有我不清楚的小名之類,若是需要的話,我倒是可以派人去仔細核實一番……”


    “不必不必!”謝小滿沒想到這個家夥如此認真,連忙擺了擺手,嘿嘿一笑,“不過隨口問問罷了,我覺得這個名字挺好的。”


    “‘複’字麽?”慕容恪微微挑眉,“複,往來也,不知好在何處?”


    謝小滿眼睛瞪得像銅鈴,她完全沒想到,自己隨便招惹的一個人,怎麽是這樣一個認真到要命的性情。隻好下意識的胡謅道:“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往來往來,當然很好。”


    慕容恪聞言,很認真的想了想,不禁點頭道:“前麵那句出自你們漢人的《論語》,那本書很好,我也經常督促國君倒是後麵的那句,似乎從未聽過。這樣乍聽起來,頗有些音韻學上的韻律所在,偏偏內容上又似乎……是什麽文章的開頭麽?倒也並不完全像文章……”


    謝小滿滿頭黑線,總覺得自己好像遇到了什麽不得了的人物。


    “喂,你平時也這樣麽?”謝小滿歎了口氣,揮手打斷了慕容恪的思緒。


    “什麽樣?”慕容恪愣了愣。


    “就是……”謝小滿指了指他的全身,“這麽一副書呆子的模樣?”


    慕容恪剛想認真的迴話,桓溫卻已經從樹林後麵轉了出來。


    “嗬,這個世界上,敢說燕雲第一將是書呆子的人,恐怕也隻有你一個了。”


    桓溫低笑著說了一句,手上猶自在忙活著。


    謝小滿下意識的去瞧,這家夥竟然是在係褲帶!


    “你你你……你剛才在幹嘛?”謝小滿往桓溫的身後看了看,麵色微白。


    桓溫聳了聳肩,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當然是在解手。”


    然後他又看向慕容恪,笑道:“慕容將軍起的這麽早,莫不是也看中了此處的山水怡然,想要趁著清靜,解決一下個人問題?”


    謝小滿麵色更黑,指著桓溫的手微顫:“你這個人,有沒有點公德心!你這是在破壞大自然!”


    “那要怎麽辦?難道在自己的帳篷裏方便不成?”桓溫大樂,又擺出一副不屑的表情,“你們女人真是麻煩,非要裝作一副自己從來不吃喝拉撒的樣子。”


    “那你最起碼換個地方!明知道我在這裏!”謝小滿火冒三丈,恨不得跳下去抽桓溫一頓。


    “解手的時候,順便還能聽你們兩個打情罵俏。這麽便宜的好事情,我為何不做?再說,”桓溫欠揍的上挑著鳳目,“這種事情,你也要管?而且你一個小小的參讚,非要管到本將軍的頭上麽?”


    “打你妹的情!罵個球球的俏!”謝小滿隨手掰了一根樹杈,猛地就衝桓溫擲了過去!


    “哎喲!”桓溫輕輕鬆鬆的接下來,嘖嘖道,“你這個樣子,慕容將軍會不喜歡的喲!哪裏有人會喜歡野蠻的姑娘家呢!”(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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