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沒師父了,是不是?”


    沈之嶼心中有一處驟然軟了下去,準備了好幾天的安慰話臨到陣前一句也說不出來。


    元徹看見了沈之嶼手中的酒壇,知道兀顏是不會迴來了,外邊雪已經沒再下,但風還是冷的,吹得元徹一個激靈,想起不能在這幹站著聊天,便伸手將沈之嶼牽進來,合上門。


    中原那麽大,而太廟內那麽小。


    許是酒真的喝多了,元徹此時腦袋渾渾噩噩的,四肢也難得有些酸軟,潛意識裏覺得該給丞相大人找把椅子,但來太廟的人大多都是為了祭拜列祖列宗,怎麽會準備椅子?思來想去,元徹幹脆將沈之嶼摁坐在自己方才坐的蒲團上:“來,這裏舒服點,坐著裏。”


    沈之嶼:“……”


    稀裏糊塗間,元徹又地開始給自己找位置,可不等他站起來,袖袍下還沒分開的手驟然被拉迴去,他一個躡足,跌跌撞撞地半退迴沈之嶼麵前。


    “陛下,但你還有臣。”


    元徹渾身一震。


    香火正在燒,幽幽的。


    太廟裏安安靜靜,牌位莊重靜默,像是長輩們在無聲地注視著他們。


    “別找了,來這邊。”沈之嶼還帶了酒盞進來,他將酒壇裏的酒分倒進酒盞裏麵,說來也巧,明明是隨手一拿,數量卻剛剛好,分給了諸位長輩後不多不少能留兩盞給他們。


    元徹還愣著,看著對方將酒盞對應著牌位,分放在供台上。


    “呆瓜,愣著作甚,過來一起跪下。”沈之嶼最後塞了一杯酒盞去元徹手上,然後帶著他一起麵朝長輩們,並肩而跪。


    這時,元徹才後知後覺地覺得這個姿勢有些奇怪,嘶,這怎麽有些像結親時的跪拜高堂?


    緊接著一個聲音就迴答了他的疑惑:“沒錯,擇日不如撞日,幹脆借此機會給長輩們說一下。”


    “什麽!?”


    陛下手一哆嗦,差點把酒灑了。


    一隻手伸過來,替陛下穩住了酒盞,沈之嶼衝他笑了笑,輕聲道:“想說嗎?”


    “想!”元徹當即一口迴答,“想說,其實不止是父王師父,朕還想給全天下說。”


    沈之嶼忍俊不禁:“全天下目前恐怕不行,今天就先滿足前者吧諸位將軍,以及先狼王。”


    一縷風從窗戶縫隙裏躥進來,環繞穿梭在牌位之間,仿佛帶著九重天上的靈魂。


    “昔日中原叛賊亂城,陛下帶兵忽現城門外,解救京城萬千百姓於水火,一舉一動猶如神,深深吸引晚輩,那時晚輩就已怦然心動,後知陛下為人,徹底淪陷,晚輩沈某非聖賢,生性自私自利,如此好的陛下,實在不願拱手相讓他人,今日在此,請諸位見證,新帝元徹,就是我的人了,誰也不能搶走,同時還望諸位在天之靈,保佑陛下大計順利,沈某也定傾盡畢生所學,輔佐明君既壽永昌。”


    “等等,不是這樣的!”元徹忽然搶話道,“父王,叔叔們,是朕先動的手!”


    沈之嶼剛醞釀好的情緒被他逗笑了:“陛下想說什麽?”


    元徹也感覺是有哪兒不對,於是重新組織語言:“是朕,當年被元拓趕下北境後,朕四處流浪,無處可歸,到了後麵甚至連下一頓飯能吃什麽都不知道,一邊是躲避暗算和埋伏,一邊是還得找個地方給弟兄們過冬,萬般無奈之下,想到了中原的大人。”


    那段時間應該是元徹最狼狽的時候,元徹其實不喜歡倒苦水,覺得過都過了,拿出來反複咀嚼顯得有點矯情,然而可能是現在氣氛到位了,他便將藏在心裏多年的一口氣說了出來:“年少時期在中原為質時,大人就待朕很好,所以當時覺得,大人是唯一的希望了,大人一定不會棄朕不顧,可漸漸地,越往南走,越發現中原好像和記憶中不一樣,流民四起,匪盜猖獗,官員們屍位素餐,甚至出現了揚言要推翻李氏皇族的起義軍。”


    沈之嶼在一旁聽入了迷:“後來呢?”


    “那感情好啊,他們去打皇帝,朕去找大人,各幹各的,誰也不耽擱誰,朕率親衛先行,悄悄地跟在起義軍屁股後麵,就這樣又過了一段時間,依舊還是不對,他們根本不是在為腐敗打抱不平,他們存粹是想殺人,殺當時的皇帝,殺朝臣,殺朕的大人。”說到這裏時,元徹沉默了片刻,眼中忽然閃過一絲兇狠,“朕絕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既然前朝不行,起義軍也不行,那就朕來坐這皇位,有朕活著一日,誰也不能動大人的一根寒毛。”


    原來,這才是“外族入侵,鳩占鵲巢,自立為王”的真相。


    為一人,奪一城。


    再為一人,守這天下安康,盛世太平。


    從來不是元徹需要沈之嶼,也不是沈之嶼需要元徹。


    他們是互相需要。


    作者有話說:


    【平行世界之胡思亂想環節】


    如果前朝不作死,那麽畫麵或許是這樣:


    某日清晨,丞相大人打開門,剛準備上朝,看見門口密密麻麻站了一堆人和狼。


    帶頭的徹崽拿著碗:求收留,求包養,求投喂 qaq


    紅包已發,注意查收~


    第114章 堅壁 第三十四


    什麽叫做把心分給了我?


    至於再往後的那些誤會和糾葛, 就像是枯燥平淡生活中的一些調味料,正經曆時會痛苦不已,但千帆過盡後, 驀然迴首,全是屬於他們獨自的迴憶。


    迴憶是人們獨有的寶藏。


    話畢, 元徹發自內心地笑了笑:“所以啊, 是朕先動手的, 是朕一早就內心有所圖謀, 你們可不許反對。”


    沈之嶼愣住了。


    元徹好像總是和規矩裏的不一樣,自古帝王多寡淡,帝王立於人極之位, 坐擁江山,眼容萬物, 手中能掌控的太多, 尋常人家的小情小愛對他們而言就顯得微不足道,他們會喜歡, 會憐惜,會思慮,但很少會愛。


    更別說愛得如此深沉和真摯。


    元徹不知沈之嶼心中的洶湧,隻是趁著酒精上頭把內心最真實的想法說了出來, 他頓了頓,扭頭問道:“接下來是不是該拜堂了?”


    沈之嶼再次被他從正經情緒中逗笑感情一直惦記著這個。


    “沒錯, 該拜堂了。”


    兩人一起向著長輩們磕了個頭。


    隨後沈之嶼將酒盞沿送至嘴邊,剛淺嚐了個味兒,還沒來得及細品, 一隻手就伸過來拿走了他的酒盞, 悶聲喝下。


    “?”


    “嗝兒, 爽快!”元徹喝完,撐著地麵爬起來,往前兩步趴在供台上,把老狼王有些歪的牌位扶正,“老爹,別怪啊,大人他身體不好,大半夜喝酒會肚子疼,朕幫他敬你們,幹!”


    沈之嶼:“……”


    都說北境人不拘小節,看來確實如此。


    不過挺好的。


    沈之嶼也站起身,著手開始收拾杯盞,元徹兩盞酒下肚,本就不多的清醒立馬撒手人寰,醉了個徹底,毫無形象地將就著這沒骨頭的姿勢繼續嘮叨,嘴裏零零散散地冒出“今年”“明年”“要大辦特辦”等字眼。


    “啊對了!”下一刻,元徹倏地抬起頭,扭頭轉向耶律哈格的牌位,“師父,朕偷偷給你說,師兄喜歡溫子遠那小子,哈哈哈哈天呐,兩年多了,他給別人又是做長命鎖又是花錢買禮物,一大半的俸祿都搭了進去,自己窮得連件新衣都裁不起,但還是沒敢直白表露心意,說什麽還小不著急,放屁,明明是慫!逼!”


    “大慫逼!”


    “沒朕半分坦率,朕當時可是直接提……唔唔唔!”


    沈之嶼聽不下去了,塞了個供果去他嘴裏,把後話堵上。


    再後來,元徹吃飽喝足,幹脆趴在供台上唿唿大睡起來,沈之嶼費了好大力氣才把渾身都軟綿綿的酒鬼扛起來,放去一邊,不讓他繼續謔謔老將軍們的牌位。


    “睡吧,睡醒就好了。”沈之嶼拂平元徹下意識皺著的眉,在他身邊輕聲道,隨後轉去給香台上添了三柱香,“讓諸位將軍見笑了。”


    那股先前吹進來的風竟然沒散,撥得香火微微晃動恍如真的目睹了方才發生的一切。


    沈之嶼拱手:“晚輩告辭。”


    之後沈之嶼去叫來了兀顏,並在兀顏的幫助下把元徹帶迴了寢殿,路上還好,大個兒陛下像是知道自己想要的人在一旁,老老實實地沒有亂動,唯獨在躺去床上時,整個人就忽然難受得悶哼起來,抓著沈之嶼的衣擺死不放手,像是躺在什麽刀尖火海上般,怎麽叫也叫不醒,沈之嶼覺得不對勁,探了探他的額頭。


    滾燙。


    “陛下兩天前為了救一匹掉進溝壑裏的小狼,跳雪水裏去了。”兀顏解釋道,“當天晚上就不太舒服,但並沒有發燒,隻是打了幾個噴嚏。”


    沈之嶼心裏沉了沉。


    元徹很少生病,沒算錯的話,他從出生到現在生病的次數一雙手就能數過來,去年在郊外山洞躲避毒人時,也是大冷的天,他照樣能不動聲色地跳進冰潭裏搓澡,這次病來得突然,憂慮過重多半占了很大原因。


    兀顏:“要屬下去叫卓大人來麽?”


    沈之嶼還沒來得及迴答,就在這時,元徹一個翻身,手臂直接橫過他的腰,樹懶似的把人箍著沈之嶼是樹,元徹是樹懶。


    “不用,去取些冰來吧。”沈之嶼無奈道,“他剛喝了太多的酒,估計也不好用藥,我先守一晚上,若天亮時還不退燒再去叫卓陀。”


    兀顏點點頭,立馬轉身去冰室,沒多久,就用盆子裝了一大盆冰水迴來,然後退守迴屋簷上。


    沈之嶼拿開元徹的手臂,將帕子用冰浸冷,搭在對方額頭上,並掐算好時間,一旦帕子被體溫捂熱,就換另一張。


    就這樣來來迴迴十來次,後半夜,元徹還真以自己驚人的治愈力不怎麽燒了,氣息也逐漸穩定下來,但人還是昏的,神色凝重,像是被困在了夢魘中,不得解脫,沈之嶼便先點了一些安神香,然後合衣在一旁側躺下,抱著他輕輕地拍背寬慰。


    往日裏,這樣的寬慰非常有用,不出一炷香的時間陛下就被治得服服帖帖,但今日不知為何,沈之嶼身上的味道非但沒有起到舒緩的作用,反而適得其反。


    “……”


    “什麽?”


    沈之嶼聽他又開始囈語了,但話在喉嚨裏打轉,沒有講出來,旁人聽不清。


    “陛下,怎麽了?”


    沈之嶼覺得不能這樣下去了,剛打算起身出去喊人,同一瞬,元徹猛地睜開眼睛,一把抓過他的胳膊扯迴床榻上,將他的手腕摁在腦袋兩側。


    這動靜驚動了兀顏,兀顏剛跳下來單膝跪地,第一個字還沒說出口,就被眼前的一幕驚到了:丞相大人渾身上下都被壓製著,無法動彈,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雙眼布滿血絲,眸子沒有焦距。


    元徹察覺不速之客,喝道:“滾!!!”


    兀顏覺得自己現在確實該滾,於是連忙驚慌失措地滾了,滾前還重新關上了門。


    沈之嶼:“……”


    元徹這次沒有收力,直接給沈之嶼的手腕掐出了淤青,沈之嶼卻不敢逆著他施力,更不敢反抗,因為據說若是強行將被困在夢魘中的人喚醒,保不齊可能直接讓人瘋掉。


    此時此刻,外麵正刮著寒風,這些風躥進低矮巷口,與其他氣流碰撞,發出嗖嗖嗖地刺耳聲,廊下冰錐倒掛,反射著冷白色的月光。


    好在殿內的炭火夠,這樣僵持除了有些難受,但冷不著人,兩人僵持不下了片刻,元徹之前藏在喉嚨裏的話逐漸清晰起來:


    “你們……不能走……不能再丟下朕……”


    這是沈之嶼第二次察覺不對,上次是元徹無意間說的一句“這次朕要你們每個人都好好的”。


    什麽叫做“再”?


    什麽叫做“這次”?


    那上一次又是什麽?


    一個幾乎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想法浮現在腦海中,沈之嶼抬起眼,盯著元徹的眼睛,引導似的故意說道:“臣沒有丟下你過。”


    “你有!”元徹仿佛被觸了逆鱗,手中力道再次加劇,抓得沈之嶼本能地嘶了聲,聲嘶力竭道,“你們都有!先是師父,然後就是師兄,兀顏……你最過分!上一世丟了朕四年!整整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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