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最後一次。”


    “屬下……屬下……”兀顏不敢在隨意開口,渾身發冷,元徹的視線讓他不敢插科打諢,更不敢當著陛下的麵再找丞相大人求助,冥思苦想間,腦袋裏忽然冒出沈之嶼送他來時的對話:


    “陛下明明可以將這件事揭過,卻小題大做撤了你的職,你討厭他嗎?”


    “不討厭。”


    “為什麽?”


    “屬下當年被陛下救下時,幾乎已經斷氣了,是陛下帶著醫官們不合眼地守了屬下三天兩夜,才把屬下救了迴來,就算陛下要殺了屬下,屬下都不會有半分怨言。”


    沈之嶼點了點頭:“要記住這句話。”


    兀顏恍然大悟,聲音蚊子囈語似的,有些不好意思:“屬下今後一定會愛惜性命……”


    說完就第三次緊張起來。


    好半響。


    “嗯,歸隊吧,從最末重新做起。”


    兀顏一頓,緊接著喜極而泣道:“是!”


    稍後,已經拔腿往迴跑了幾步的雙腿忽然調轉迴來:“謝陛下!”


    元徹雙手抱胸,挑起眉:“謝誰?”


    “謝……”兀顏一個機靈,轉向沈之嶼,“謝大人!”


    沈之嶼擺擺手,讓他別嘴貧,快迴去。


    時間緊迫,大軍不宜久停,元徹雖說是借著賑災的名頭去削藩,但旱災也不假,能早一日將糧食運往災地就別晚一日,兀顏的出現已經耽擱了時間,他該啟程了。


    大軍已經整頓完畢,耶律錄過來稟報隨時可以啟程,元徹點點頭,跳下馬車,迴頭叮囑道:“京城若有什麽事,記得去找師父,師父也處理不了的就給朕寫信,近來天熱,不要總是吃冷食,朕會盡量趕在冬天之前迴來。”


    “慢慢處理,切勿心急。”沈之嶼說著,看向耶律錄,“需要幫你帶話嗎?”


    耶律錄沒想到沈之嶼還會找他說話,想了須臾,從衣兜裏拿出一枚長命鎖:“麻煩大人幫在下將此物給子遠。”


    這長命鎖實在是命途坎坷,首先是缺了一角,後被人踩入泥中,好不容易被耶律錄補了迴來,又一直沒機會迴到主人手中。


    沈之嶼卻搖頭:“此物得你親手給他。”


    狼群已經先行探路,兀顏被眾人圍著,舉起來拋去空中。


    元徹翻身騎上黑色頭狼,耶律錄在灰狼背上墜著半步,元徹揚聲道:“朕走了!”


    平原落日,浩浩蕩蕩的軍隊宛如一柄長槍,刺入大楚爛透的骨髓裏,剜出爛肉,讓新生得以滋長,沈之嶼目送著軍隊離開,直至背影消失在山澗,才收迴視線。


    下一刻,他的目光忽然冷了下來,簡短吩咐道:“迴京。”


    大熱的天,魏喜莫名被這兩個字嚇出一身冷汗,小心翼翼地想去看沈之嶼的臉色,卻又被車簾攔在外麵。


    .


    第一夜,元徹躺在頭狼背上,無端睡不著,曠野的風來自四麵八方,裹挾著諸多地方的味道,其中有一縷便是京城的,環繞在他的鼻尖,閉眼後心緒極其雜亂,以往就地一躺便是一整晚的瞌睡蟲離家出走。


    “快點睡吧。”耶律錄在一旁灰狼的背上道,“明日還要趕路。”


    “就像是幻覺。”元徹突然說。


    耶律錄其實也沒多少困意,坐起來問:“什麽意思?”


    元徹:“朕在三個月前給丞相大人表明了心意,他答應了。”


    耶律錄:“……哦,看得出來。”


    一拳下去能讓他安眠嗎?


    “但朕總覺得這三個月像是活在幻覺裏,尤其是現在。”元徹對著漆黑的夜空伸出手,五指虛抓,握成拳頭。


    耶律錄疑惑道:“怎麽說?”


    元徹:“直覺。”


    昨夜,他還能一伸手就觸碰的丞相大人的發,那淡淡的幹淨的冷香甚至能入他的夢,今晚卻什麽都夠不著了。


    地動之後,他就過得特別順,無論是國事,還是私情,元徹感覺自己其實根本沒能從那天的浴堂裏走出來,仿佛溺斃在了水中,更沒從“沈之嶼也喜歡自己”中迴過味來,他明明什麽都還沒準備好,就猛地落進溫柔鄉,得到了魂牽夢縈的一切,處在甜中的時候不易察覺,可一旦吹了冷風,骨子裏的敏銳就發作,隱約覺得這一切都不太對勁,像是被人故意安排好的。


    仔細想想,沈之嶼之前明明是抗拒的,不止一次表示不希望自己被私情困住四肢,繼而影響了判斷和腳步,說帝王就該站在絕情的最頂端,睥睨眾生。


    為什麽又忽然同意了?難道其間發生了什麽事,讓他改變了主意?


    一個人的本性是不會變的,哪怕偽裝得再逼真,沈之嶼此人,每一步都是有著自己的目的,他那麽清醒,不會做毫無意義的事情。


    又一道亂風刮來,有沙子飄進了元徹的眼睛,刺得難受,與此同時,一股道不明的恐懼油然而生。


    沈之嶼真的隻會止步於幫他守住朝政嗎?


    沈之嶼……有這麽安分嗎?


    元徹也猛地坐起,下一刻,神色暗了下來。


    他的丞相大人,在粉飾太平。


    作者有話說:


    紅包已發,注意查收~


    第89章 堅壁 第九


    血味,很淡,但還沒完全散去


    丞相府已經通宵達旦整整五日了。


    那日一迴京, 沈之嶼便遇上了奉命候在相府門口的牛以庸,以及跟在其後的幾位內閣閣臣,這些人身上除了一些紙筆外, 還分別背著一個包裹,裏麵放著兩三套換洗衣物。


    和沈之嶼對上視線的那一刻, 牛以庸驀地打了個寒戰。


    眾人拱手以禮, 沈之嶼頷首迴禮, 讓魏喜帶著各位大人進去 。


    為了盡可能地掩人耳目, 不造成多餘的麻煩,他們商議論事的屋子定在了府內較為偏僻的角落,此處安靜淡雅, 空氣清新,仿佛與世隔絕, 還能對接側門, 如有需要,就令小廝從側門出入, 十分方便。


    是夜。


    蠟燭已經燒掉半數,蠟油在燈盞裏蓄成小池,本該具有清新凝神功效的沉香適得其反,看著順著香爐口裏嫋嫋飄出的白煙, 直讓人眼皮沉重。


    四周隻有“沙沙沙”地翻書和落筆聲。


    牛以庸收起最後一筆,仔細檢查了一番, 確認無誤後,將第三次修訂的選官書冊呈去主位,後退三步。


    沈之嶼接過手, 隻是初略瀏覽便搖頭道:“不對。”


    牛以庸下意識地歎了口氣, 底下的人也跟著流露出些許疲憊。


    沒日沒夜地修訂, 吃住都是在這一間書屋裏,饒是環境再好,人都會被關出毛病來但牛以庸並不敢多言,因為比起他們,沈之嶼才是最累的那一位,任何文字都要親自把關,他們醒著的時候,沈之嶼在忙,他們睡覺的時候,沈之嶼估計也伏在案上。


    有次牛以庸去詢問意見,彎腰在沈之嶼身邊說話,話畢,等了許久都沒得到迴答,抬頭一瞧,丞相大人已經倚在椅背上睡著了,手裏還握著一支筆。


    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沒打擾他,魏喜跑去拿出一張毯子搭在沈之嶼身上。


    沈之嶼醒來時,日頭已經落下,攤在桌上的紙還停留在今早的進度,眾人在那一刻察覺到丞相大人的心情有些不悅,雖說沒有出言責備什麽,但將自己茶水裏的茶葉加了一倍的量,同時悄悄握住一個尖銳之物在手中。


    牛以庸抓了把自己的頭發,感覺自己此時的模樣邋遢極了,轉身捧個空碗就能上街乞討去,反觀沈之嶼,許是好看的人連累都會比普通人累得好看,邋遢二字在他身上並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絲若有若無的病氣,叫人心生憐惜。


    牛以庸輕聲道:“還請大人指教。”


    “太絕對了,問答之局,要的不是一個死板的答案,而是一個與當今朝堂走向想符的思緒,否則提上一批隻知死記硬背沒有才學的人,不是自找麻煩嗎。”沈之嶼抬起眼,看見下方一片無精打采,側頭道,“魏喜。”


    在一旁抱著托碟打瞌睡的魏喜一個機靈:“誒,小的在!”


    “去屋內拿些銀子,到九鳶樓買些吃食糕點和酒來給諸位大人,我記得前幾日子遠說出了新的菜式,夏日裏吃著爽口,記得買點。”


    “是!”


    九鳶樓這樣大的商鋪,一年進的銀錢比百間小鋪加起來還要多,若因前掌櫃的落網而關門實在是可惜,陛下大手一揮,散了“妓”字,將其改成一棟食樓,贖身後的姑娘們若是無處可去,可留在此打工掙錢。


    民以食為天,自古沒有任何人能拒絕香噴噴的宵夜,還是在主人家主動掏錢請客的前提下。


    眾人起身,拱手道:“多謝丞相大人。”


    沈之嶼:“天色已晚,諸位吃了迴屋睡會兒吧。”


    “這……”吃人嘴軟拿人手短,在知道能白吃上九鳶樓的新菜式後,就算是九分的疲憊當下也隻剩下兩三分了,估計待會兒小酒一撞連半分不剩,“下官們不累。”


    何況請客的本人都還沒休息呢。


    “行了,休息會兒,明日再繼續。”沈之嶼製止了他們繼續推脫的後話。


    魏喜小腿翻得飛快,不一會兒就提著四個大食盒迴來,買的全是些不過於油膩,又能在夜裏下酒的菜。


    沈之嶼麵前,眾人不敢玩什麽酒桌上的遊戲,低聲閑聊幾句墊墊肚子,魏喜將一盤點心推來沈之嶼麵前:“大人嚐嚐,這個很好吃的。”


    沈之嶼已經斷了藥,每天的飯量也要多些了,但今日不知為何,從早上開始胃口就特別不好,麵對這些做工精致的糕點提不起半絲興趣。


    “你吃吧,我不餓。”


    小半個時辰後,眾人陸陸續續吃完起身告退。


    沈之嶼最後叫住牛以庸:“我待會兒幫你們列個例子,明日按照這個思路全部重寫。”


    牛以庸領命,卻沒有忙著退去,沈之嶼無意一抬頭,正好對上牛以庸的目光,耐心道:“還有不明白的地方嗎?”


    牛以庸張了張嘴,可或許是沒這膽子,最終還是沒能發出任何聲音,他低頭,轉身離開。


    又是三日。


    選官書冊終於敲定,當日夜裏,沈之嶼又在相府內請了他們一頓飯,完成一件大事,閣臣們心裏極為開心,正想要拿著酒杯去恭賀丞相大人,尋了半天,連個人影都見不著。


    沈之嶼不在的結果肯定是更自在了,酒過三巡,有一半的人喝得步履蹣跚,被同僚們扶著收拾包裹迴家。


    牛以庸剛出了門,還沒走上幾步,就聽見身後有個聲音叫住自己。


    “牛大人留步!”


    牛以庸轉過身,一位閣臣氣喘籲籲地沿路跑來,他記得這位和他是同鄉,叫江嶺,二十出頭的小年輕,停步等待道:“莫急莫急,慢一點,天黑,小心摔著。”


    江嶺性子活潑:“唿,是挺黑的,敢問明日大人可有空?”江嶺左看右看,低聲道,“家裏父母寄了點特產,沒多的,也是些俗物。”


    牛以庸:“……”


    “小江的好意心領啦,若有什麽疑問,大可直接問。”牛以庸迴道,“善於結黨營私的四大家才死了沒一年,墳頭草都還沒冒出,當今陛下最忌諱這些,我們是同鄉,更要注意。”


    “哎呀,抱歉抱歉,大人教訓的是,下官疏忽了。”江嶺雙手合十舉過頭頂,“其實下官就是有些憂心,丞相大人當下的做法……真的有用嗎?朝內對我等寒門子弟的意見太大了,選官製一旦變革,並不是塞一塞陛下心腹這麽簡單的事情,屆時會有源源不斷的人送進來與世家競爭,陛下又離朝親征,下官憂心世家並不會就此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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