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多年,當雲破月迴憶往事,依然有一種無法逾越的障礙。


    他覺得自己當時已經死了。


    死在伐木場。


    在那種粗野、粗蠻、粗暴而毫無秩序的碾軋中,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居然沒有被那群人高馬大的成年漢子們放倒。口吐鮮血、屍骨無存,不能說不是個奇跡?


    一邊是瘦弱的少年。


    一邊是麵龐黝黑、身如鐵塔的壯漢。


    一邊是直撅撅、、高挑而修長的木頭。


    雲破月竟然堅持了十天。


    沒有倒下,沒有噴血,沒有“站著進來,躺下出去”,這不免令許多想看熱鬧的人十分失望。


    但是大家並不氣餒。


    極有耐心。


    因為按進化論專家的理論,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隻要活得久,就會看得到最後總有一些物種被淘汰。雖然幾十萬年在進化過程中不過是彈指一揮間,但一旦落實到具體,畢竟隻爭朝夕,要挨過那現世生活中無盡難挨的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


    隻要物質存在。


    不滅。


    怎麽修理都來得及!


    最後一定把你幹冒煙!


    所以那一段日子實際上是危機四伏。


    充滿敵意。


    盡管他實質上並沒有得罪任何人。


    那十天至關重要地影響了雲破月的一生。


    他後來之所以崇尚武功,迷信暴力,很難說與這個毫不相幹。


    人性格的形成與展與童年、少年經曆的生活有莫大關係。


    而且一旦成型,穩固,再要改變就難乎其難。


    要不怎麽說“從孩子抓起”?


    三十年後,在那部以雲破月事跡改編的青春勵誌劇大明武魂中,飾演他少年時代的小童星,站在舞台上,被頭頂旋轉的追光燈打著,雙臂張開,麵對著漫天飄舞的雪花,有一句經典台詞: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神情專注,信心百倍。


    台下掌聲震天。


    雲破月慨歎。


    這一代的孩子。


    真是幸福。


    沒有挨過餓,沒有被人打,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家長百依百順。爺爺奶奶甘當孫子。他們完全不知道那年冬天自己穿著單衣單褲在雪地裏奔跑?


    腳踝被凍得青紫。


    卻一刻也不敢停下來。


    因為冷氣嗖嗖,滴水成冰,隻要有兩個時辰不活動。他準會成為一塊梆硬的凍肉。


    哪裏還有心情念獨白?


    那可是人人都穿皮大衣、戴著大皮帽子的嚴冬!


    城中小賣部的屋子裏倒是升了一個大火爐子,煤塊燒的通紅,周圍暖氣烘烘。不少人圍著烤手烤腳。


    雲破月有時候也會擠進來。


    湊近火爐。


    但是沒烤上一小會兒,又被小賣店的老板連推帶搡地轟出去。


    懷裏沒揣銀子、不準備購買貨物、人又生得幹幹瘦瘦、穿著破爛、無根無蒂的外鄉小子,顯然在這裏並不受歡迎。


    這造成一種難於調和的矛盾。


    小賣部老板掌握資源。


    一個燒得通紅的火爐子。


    火旺旺。


    暖烘烘。


    他不喜歡、不願意、也不歡迎雲破月上門,拒之在外,而雲破月在內心裏想必也瞧不上這個老板的一副勢利嘴臉。


    但他需要火。


    一爐子通紅的火。


    用來取暖。


    填不飽肚子可以去撿垃圾,菜葉,別人丟棄的黴的米團、饅頭,爛掉的水果,甚至飯店裏客人吃罷的殘羹剩飯。即便什麽也尋不到,也不打緊,大不了勒緊褲腰帶,將肚子一層層地纏緊。吃兩捧雪,也能對付幾天?


    而烤火問題就比較麻煩了。


    煩惱無限。


    晚上還好辦,去誰家柴禾上偷偷拽幾根木頭,拿迴破廟,用火絨升起,聊以取暖。待烤得半生不熟,然後像豪豬一樣,蠕蠕鑽進稻草堆。


    白天偷木柴卻要冒很大的風險。


    一旦被人家男主人逮住,不惟贓物沒收,少不了還要挨一頓臭揍。


    拳打腳踢。


    收拾個鼻青臉腫眼冒金星算輕的!


    下次再敢去,腿腳打折。


    再說衙門裏巡街的差役、兵丁望見煙霧,也會來幹涉。不允許隨意升火。


    所以小賣部那嗚嗚作響、燒的甚旺的大鐵爐子,熱氣繚繞,散無盡誘惑,就成了雲破月心目中向往的一抹生命之火。


    沒有那爐火,他挨不過冬天。


    有無數次仰望藍天。


    心情惡劣。


    涕淚橫流。


    急眼了也罵人:“凍死我,讓我死,死了省心!”


    或者怒吼:“老天爺,不睜眼,你媽。”


    卻唯獨沒講過:“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因為那太矯情。


    不解氣。


    有點裝模作樣。


    三十年後,當雲破月穿著質地講究的衣服,臉上掛著彬彬有禮的笑容,坐在都大劇院前排主座,看著台上的小童星認真地表演。


    不禁有幾分傷懷。


    一個人的苦難際遇竟然會以如此平整光滑、塗脂抹粉、欺世盜名的滑稽方式出現。


    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燈光閃爍間,舞台上幕布翻卷,場景切換。


    初升的太陽照耀雪後的城市。


    天空碧藍如洗,人間冷冷清清。


    又看到了悠長的胡同。


    和那家暖熱烘烘的小賣店。


    白雪晶瑩透澈直鋪天際。


    眼前寒光一閃,一道冷氣忽然如箭一般穿過九月的空氣擊中了他的胸口,驀然心中一涼,雲破月低語道,事情不是那個樣子……


    劇中顯現的當然是正能量。


    小賣店裏的老板不僅笑容可掬,而且噓寒問暖,表現出一股異乎尋常的熱情、熱切、熱望。


    甚至主動為那個漂泊異鄉的苦孩子翻找出一件棉衣。


    青春勵誌劇根據歪嘴作家綠牡丹的傳記改編。


    綠牡丹的傳記又是憑武學大師雲破月的口述撰寫而成。


    嚴絲合縫,板上釘釘。


    白紙黑字。


    合乎邏輯。


    觀眾沒法兒不信。


    其實真相隻有傳主雲破月心裏明白,事情完全不是那麽迴事。不過他這次並不去責怪那個一貫喜歡撒謊的傳記作家,信口胡說因為歸根結底,這件事還是他自己刻意欺騙。


    撒謊有時候為了隱瞞。


    有時因為無奈。


    有時屬於好玩。


    有時候則是不願意揭開創痛!


    雲破月的記憶不覺迴到了三十年前。


    十五歲。


    那年冬天。


    那難堪的一幕鮮明地烙在意識之中。


    寒風凜凜的漫長冬季,白雪無垠,天寒地凍。他穿著一身單衣單褲,跪在小賣店門口。為了進屋烤火,他一邊匍匐著、朝裏邊爬,一邊卑微地用手使勁抽著自己的耳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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