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餘恨住在城北**街一個小巷子裏。


    居處並不繁華,青磚門樓,圍著院牆。推開門,院子當中種了一叢竹子。竹節挺拔,青枝綠葉。裏邊放著兩口荷花缸。


    唐羽和捕頭馮樂泰進了屋,屋內臨窗一張花梨木書桌,桌前擺著一花藤小椅子。書桌上筆墨紙硯,纖塵不染。那邊靠牆放著兩個大書架,上麵插著一函一函的圖書,紫皮書套外貼著白紙標簽。這時隻見秋白雲和另外兩個州衙捕快正捧著書、不停標記。才幾天沒見麵,這個本來就單薄的秀才更顯得瘦小了許多,他黑著眼圈,用細長的手指剔開書頁,一張一張翻看。唐羽站在屋子中間,招喚大夥:“歇一會,都來喝杯茶。”


    秋白雲捧抱著書,慢慢踱過來,滿臉疲倦:“唐羽,這幾日好不悶人也,睜開眼是書,閉上眼也是書,這東西搞得人心煩?”


    “為了盡早破案,大家隻能辛苦點。”


    馮樂泰坐在桌子旁,略一轉念,問:“不知道這兩天你們可有什麽收獲沒有?”


    兩個州衙捕快看來也累得不行,暈頭暈腦,迷了心竅,聽到捕頭問話,一個個張口結舌,說不出所以。


    秋白雲天性好動,再加上人畢竟年青,是以雖然跟著折騰了好幾天,可一旦涉及關鍵,還是馬上來了精神。他撂下手裏的,返身來到書架,從底層取出一本薄冊子,遞給馮樂泰:“柳餘恨的藏書和日記我們大致都看了,重點放在他日誌上,這是近幾天所做的閱讀劄記,大人不妨看看,能否對查案有所幫助?”


    馮樂泰接過去,隨手翻看了一下,說:“待我迴去細讀。秋秀才,你能不能辛苦一下,擇其重點給我講講……”


    “豈敢豈敢。”秋白雲拱手,說:“捕頭大人,我們之所以比較重視柳餘恨的日記,是因為這種書寫體裁個人化、私密化,記人敘事,直抒胸臆,較少有隱諱虛飾。因此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能再現當時的真實情境。比如乙卯洪武八年七月二十六日,這上麵記著,‘陰,氣候悶燥。午後涼風徐來,與友逛隆福寺舊書肆,得《南史》八冊,仿徐熙《牡丹圖》一張,計銀五兩八錢。’”


    “噢,你說下去?”


    “不過,因為日記過於私人化,所言所記遂偏於瑣細零碎,交遊、朝拜、飲酒、狎妓,賽詩唱和、考證古籍、道德品評、內心反省及讀書心得等等,在整體上缺乏邏輯,因此想要梳理出一條清晰的主線,實非易事?”


    馮樂泰讚許地點了點頭,說:“的確如此。”


    秋白雲退後幾步,靠在書架上,雙眉攥緊:“通過幾天來的閱讀、分析、查找、歸納,我個人認為,有三點似乎應當引起注意……”


    “有話你盡管說,用不著畏畏縮縮,大人不會見怪的。”唐羽一旁遞話。


    “第一,據日記記載,在庚戌洪武三年,天下初定,四海歸一,那些跟隨先帝東征西戰的將士分茅列土,建功立業,個個歡喜不迭。這些人多年來忙著打仗,沒顧得上安家,再加上其他的方方麵麵,有不少至今還打著光棍呢?現在刀槍入庫,馬放南山,自然該張羅張羅自己的小日子了。於是找媳婦的找媳婦,納妾的納妾,一時聘娶之風彌漫京城。”


    馮樂泰略一遲疑,說:“這個很重要嗎?”


    “大人請往下聽——”


    秋白雲拉過一冊書,慢慢翻看著:“當時京師有一個姓林的名門望族,祖籍關中,後來做生意掙了錢,定居金陵。林家膝下有一個女兒,年方二九,待字閨中,不但生了一副花容月貌,而且聰慧異常,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且有過目不忘之才,不管什麽書,隻要她看過一遍,都能倒背如流。一時名動京華。那些新貴或貪圖美貌、或欣賞才學,無不趨之若鶩。怎奈這個林姓女子雖為女流,心氣頗高,對於那些上門求親的粗豪漢子,竟然一個也看不上……”


    “那後來呢?”唐羽心生蹊蹺。


    “後來就像比賽了,優勝劣汰,應征者一個個被裁下去。”秋白雲臉上湧起紅暈,丟開書,說:“最後擂台隻剩下了三個人,獨孤求敗,唐經天,柳餘恨!”


    “獨孤前輩也喜歡上那個林姓女子?”


    “能讓三個各領風騷的男人同時心儀的女子,你可以想見她的美麗。”


    “那位三劍客之一的龍在田呢?他沒有參加競選嗎?”唐羽忽然記起了翰林院學士黃子澄介紹案情時談到的那個負責籌集軍餉的淮西大戶。


    “龍在田?”秋白雲一愣,隨後說:“他早結婚了,妻子朱氏性格潑辣、就是先皇帳下名將朱亮祖的姐姐。”


    “原來這樣。”


    唐羽恍然大悟,轉而又說:“哎,那輕遠侯的夫人不就姓林嗎?”


    “對,大賽到此結束了,結局沒有懸念,林仙兒最後嫁給了輕遠侯。勝出的人是唐經天。”


    秋白雲輕輕地吐了口氣,揭開謎底:“其實一開始抱有希望最大的是柳餘恨,他以為林仙兒既然那麽喜愛詩書,擅於字畫,自己又號稱‘淮南才子’,年輕時就寫過《朱子新解》,聲名遠播,乘龍快婿自是非他莫屬!”


    “這一下他豈不是很難堪?”唐羽有點同情那個孤傲、古怪而且終身不娶的老頭了。


    “沒辦法,這就是自然法則。有勝出就會有失敗,這沒什麽好奇怪的?男女之愛有時候是很殘酷的。”


    馮樂泰坐在那,板著臉,一直沒說話。他漸漸地聽出了門道:“如你所說,那柳餘恨後來‘輕遠侯’唐經天與胡惟庸勾結,盟誓效忠,其實也算是有淵源的?”


    “不錯,這是我要講的第二點。”


    秋白雲狡黠地一笑,說道:“十年之後,也就是庚申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發,此案牽連甚廣,上到王公貴族、下到朝堂大臣,凡是跟這個要命宰相沾過邊的,被處以極刑者無以數計!就在這年九月,柳餘恨投書三部,檢舉‘輕遠侯’與胡死黨結交,意圖顛覆朝廷……”


    “這一段緣由日記裏怎麽說?”馮樂泰繃緊敏感的神經。


    “這裏用語很隱晦,含糊,似是而非。泄私憤這種傾向不能說沒有?自從求婚失敗後,柳餘恨確實失落了好一陣子,消沉,酗酒,自憐自愛,他總覺得林仙兒有眼無珠,不識才,認為她嫁給唐經天是貪圖他的爵位。”


    “如果柳餘恨舉報僅僅是個人報複,很容易被戳穿。”馮樂泰感到驚奇,說:“那麽京師大理寺、錦衣衛、刑部三部為何會受理呢?”


    “誓約書。”


    秋白雲鎮定自若,侃侃而談:“一切的不幸起因都緣於那份按著血手印的效忠誓約書!柳餘恨檢舉輕遠侯之後,三部官員也曾懷疑他挾私心,公報私仇,所以特別邀請了京城有名的筆跡鑒定專家,多方會審,對誓約書進行了嚴格的檢查,結果證明那份名單上的字體、手印,的確出自於唐經天之手!”


    唐羽悲歎:“看來輕遠侯這案子證據確鑿,鐵板一塊,永遠不可能翻案了?”


    “這倒未必。”


    馮樂泰、唐羽二人一下子來了興趣,問:“此話怎講?”


    “這正是我今天要講的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秋白雲歎了口氣,滿腹狐疑,說:“從柳餘恨最後的一本日記上看,在被殺之前一段日子裏,他的內心充滿了厭棄和懼怕,惶恐不安,動輒得咎!在那些零零碎碎的隻言片語中,我拚合並尋找出的結論是,他被什麽人脅迫著,不能自主,去做一些自己不願意做的事?這個幕後之人顯然非常強大,以至於令他根本無法抗拒。這期間,柳餘恨對於他十八年前牽頭告發‘輕遠侯’唐經天一案,欲說還休、三箴其口,隱隱約約地也透露出了那麽一點點懺悔與感歎?”


    “然後呢?”


    “然後就沒有下文了。”


    秋白雲在身後一摞子線裝書裏找了會,抽出一冊,翻開到最後幾頁,在書的夾縫中可以看到有參差不齊的扯裂的紙頁邊緣。說:“很明顯,這最後的幾頁日記,是讓什麽人給故意撕走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繁華斬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蒼山簫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蒼山簫客並收藏繁華斬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