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邢、王二夫人聽尤氏一段話,明知也難挽迴。王夫人隻得說道:“姑娘要行善,這也是前生的夙根,我們也實在攔不住。隻是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出了家,不成了事體。如今你嫂子說了,準你修行,也是好處。卻有一句話要說,那頭發可以不剃的,隻要自己的心真,那在頭發上頭呢?你想妙玉也是帶發修行的,不知她怎樣凡心一動,才鬧到那個份兒。姑娘執意如此,我們就把姑娘住的房子便算了姑娘的靜室。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叫她們來問,她若願意跟的,就講不得說親配人;若不願意跟的,另打主意。”惜春聽了,收了淚,拜謝了邢、王二夫人、李紈、尤氏等。王夫人說了,便問彩屏等:“誰願跟姑娘修行?”彩屏等迴道:“太太們派誰就是誰。”王夫人知道不願意,正在想人。襲人立在寶玉身後,想來寶玉必要大哭,防著他的舊病。豈知寶玉歎道:“真真難得!”襲人心裏更自傷悲。寶釵雖不言語,遇事試探,見是執迷不醒,隻得暗中落淚。


    王夫人才要叫了眾丫頭來問,忽見紫鵑走上前去,在王夫人麵前跪下,迴道:“剛才太太問跟四姑娘的姐姐,太太看著怎麽樣?”王夫人道:“這個如何強派得人的,誰願意,她自然就說出來了。”紫鵑道:“姑娘修行,自然姑娘願意,並不是別的姐姐們的意思。我有句話迴太太,我也並不是拆開姐姐們,各人有各人的心。我服侍林姑娘一場,林姑娘待我,也是太太們知道的,實在恩重如山,無以可報。她死了,我恨不得跟了她去。但是她不是這裏的人,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難以從死。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我就求太太們將我派了跟著姑娘,服侍姑娘一輩子,不知太太們準不準?若準了,就是我的造化了。”邢、王二夫人尚未答言,隻見寶玉聽到那裏,想起黛玉,一陣心酸,眼淚早下來了。眾人才要問他時,他又哈哈的大笑,走上來道:“我不該說的。這紫鵑蒙太太派給我屋裏,我才敢說。求太太準了她罷,全了她的好心。”王夫人道:“你頭裏姊妹出了嫁,還哭得死去活來;如今看見四妹妹要出家,不但不勸,倒說好事。你如今到底是怎麽個意思?我索性不明白了。”寶玉道:“四妹妹修行是已經準的了,四妹妹也是一定主意了?若是真的,我有一句話告訴太太;若是不定的,我就不敢混說了。”惜春道:“二哥哥說話也好笑,一個人主意不定,便扭得過太太們來了?我也是像紫鵑的話,容我呢,是我的造化;不容我呢,還有一個死呢。那怕什麽!二哥哥既有話,隻管說。”寶玉道:“我這也不算什麽泄露了,這也是一定的。我念一首詩給你們聽聽罷!”眾人道:“人家苦得很的時候,你倒來做詩慪人。”寶玉道:“不是做詩,我到一個地方兒看了來的。你們聽聽罷。”眾人道:“使得。你就念念,別順著嘴兒胡謅。”寶玉也不分辯,便說道: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李紈、寶釵聽了,詫異道:“不好了!這人入了迷了。”王夫人聽了這話,點頭歎息,便問寶玉:“你到底是那裏看來的?”寶玉不便說出來,迴道:“太太也不必問,我自有見的地方。”王夫人迴過味來,細細一想,便更哭起來,道:“你說前兒是玩話,怎麽忽然有這首詩?罷了,我知道了,你們叫我怎麽樣呢。我也沒有法兒了,也隻得由著你們去罷。但是要等我合上了眼,各自幹各自的就完了!”


    寶釵一麵勸著,這個心比刀絞更甚,也撐不住,便放聲大哭起來。襲人已經哭的死去活來,幸虧秋紋扶著。寶玉也不啼哭,也不相勸,隻不言語。賈蘭、賈環聽到那裏,各自走開。李紈竭力的解說:“總是寶兄弟見四妹妹修行,他想來是痛極了,不顧前後的瘋話,這也作不得準的。獨有紫鵑的事情,準不準,好叫她起來。”王夫人道:“什麽依不依,橫豎一個人的主意定了,那也是扭不過來的。可是寶玉說的,也是一定的了。”紫鵑聽了磕頭。惜春又謝了王夫人。紫鵑又給寶玉、寶釵磕了頭。寶玉念聲:“阿彌陀佛!難得,難得。不料你倒先好了。”寶釵雖然有把持,也難撐住。隻有襲人也顧不得王夫人在上,便痛哭不止,說:“我也願意跟了四姑娘去修行。”寶玉笑道:“你也是好心,但是你不能享這個清福的。”襲人哭道:“這麽說,我是要死的了?”寶玉聽到那裏,倒覺傷心,隻是說不出來。因時已五更,寶玉請王夫人安歇。李紈等各自散去。彩屏等暫且服侍惜春迴去,後來指配了人家。紫鵑終身服侍,毫不改初。此是後話。


    且言賈政扶了賈母靈柩一路南行,因遇著班師的兵將船隻過境,河道擁擠,不能速行,在道實在心焦。幸喜遇見了海疆的官員,聞得鎮海統製欽召迴京,想來探春一定迴家,略略解些煩心。隻打聽不出起程的日期,心裏又煩躁。想到盤費算來不敷,不得已,寫書一封,差人到賴尚榮任上借銀五百,叫人沿途迎上來,應需用。那人去了幾日,賈政的船才行得十數裏。那家人迴來,迎上船隻,將賴尚榮的稟啟呈上。書內告了多少苦處,備上白銀五十兩。賈政看了生氣,即命家人:“立刻送還!將原書發迴,叫他不必費心。”那家人無奈,隻得迴到賴尚榮任所。


    賴尚榮接到原書銀兩,心中煩悶,知事辦得不周到,又添了一百,央來人帶迴,幫著說些好話。豈知那人不肯帶迴,撂下就走了。賴尚榮心下不安,立刻修書到家,迴明他父親,叫他設法告假,贖出身來。於是賴家托了賈薔、賈芸等在王夫人麵前乞恩放出。賈薔明知不能,過了一日,假說王夫人不依的話,迴複了。賴家一麵告假,一麵差人到賴尚榮任上,叫他告病辭官。王夫人並不知道。


    那賈芸聽見賈薔的假話,心裏便沒想頭。連日在外又輸了好些銀錢,無所抵償,便和賈環相商。賈環本是一個錢沒有的,雖是趙姨娘積蓄些微,早被他弄光了,那能照應人家。便想起鳳姐待他刻薄,要趁賈璉不在家,要擺布巧姐出氣,遂把這個當叫賈芸來上,故意的埋怨賈芸道:“你們年紀又大,放著弄銀錢的事又不敢辦,倒和我沒有錢的人相商。”賈芸道:“三叔,你這話說的倒好笑,咱們一塊兒頑,一塊兒鬧,那裏有銀錢的事?”賈環道:“不是前兒有人說是外藩要買個偏房,你們何不和王大舅商量把巧姐說給他呢?”賈芸道:“叔叔,我說句招你生氣的話,外藩花了錢買人,還想能和咱們走動麽。”賈環在賈芸耳邊說了些話,賈芸雖然點頭,隻道賈環是小孩子的話,也不當事。恰好王仁走來說道:“你們兩個人商量些什麽,瞞著我麽?”賈芸便將賈環的話附耳低言的說了。王仁拍手道:“這倒是一種好事,又有銀子!隻怕你們不能。若是你們敢辦,我是親舅舅,做得主的。隻要環老三在大太太跟前那麽一說,我找邢大舅再一說,太太們問起來,你們齊打夥說好就是了。”


    賈環等商議定了,王仁便去找邢大舅,賈芸便去迴邢、王二夫人,說得錦上添花。王夫人聽了,雖然入耳,隻是不信。邢夫人聽得邢大舅知道,心裏願意,便打發人找了邢大舅來問他。那邢大舅已經聽了王仁的話,又可分肥,便在邢夫人跟前說道:“若說這位郡王,是極有體麵的。若應了這門親事,雖說是不是正配,保管一過了門,姊夫的官早複了,這裏的聲勢又好了。”邢夫人本是沒主意人,被傻大舅一番假話哄得心動,請了王仁來一問,更說得熱鬧。於是邢夫人倒叫人出去追著賈芸去說。王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館說了。


    那外藩不知底細,便要打發人來相看。賈芸又鑽了相看的人,說明:“原是瞞著合宅的,隻說是王府相親。等到成了,她祖母作主,親舅舅的保山,是不怕的。”那相看的人應了。賈芸便送信與邢夫人,並迴了王夫人。那李紈、寶釵等不知原故,隻道是件好事,也都歡喜。


    那日,果然來了幾個女人,都是豔妝麗服。邢夫人接了進去,敘了些閑話。那來人本知是個誥命,也不敢怠慢。邢夫人因事未定,也沒有和巧姐說明,隻說有親戚來瞧,叫她去見。那巧姐到底是個小孩子,那管這些,便跟了奶媽過來。平兒不放心,也跟著來。隻見有兩個宮人打扮的,見了巧姐,便渾身上下一看,更又起身來拉著巧姐的手又瞧了一遍,略坐了一坐就走了。倒把巧姐看得羞臊,迴到房中納悶,想來沒有這門親戚,便問平兒。平兒先看見來頭,卻也猜著八九,必是相親的。但是二爺不在家,大太太作主,到底不知是那府裏的。若說是對頭親,不該這樣相看。瞧那幾個人的來頭,不像是本支王府,好象是外頭路數。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說明,且打聽明白再說。


    平兒心下留神打聽。那些丫頭、婆子都是平兒使過的,平兒一問,所有聽見外頭的風聲都告訴了。平兒便嚇的沒了主意,雖不和巧姐說,便趕著去告訴了李紈、寶釵,求她二人告訴王夫人。王夫人知道這事不好,便和邢夫人說知。怎奈邢夫人信了兄弟並王仁的話,反疑心王夫人不是好意,便說:“孫女兒也大了,現在璉兒不在家,這件事我還做得主。況且是她親舅爺爺和她親舅舅打聽的,難道倒比別人不真麽?我橫豎是願意的。倘有什麽不好,我和璉兒也抱怨不著別人。”


    王夫人聽了這些話,心下暗暗生氣,勉強說些閑話,便走了出來,告訴了寶釵,自己落淚。寶玉勸道:“太太別煩惱,這件事我看來是不成的。這又是巧姐兒命裏所招,隻求太太不管就是了。”王夫人道:“你一開口就是瘋話。人家說定了就要接過去。若依平兒的話,你璉二哥可不抱怨我麽?別說自己的侄孫女兒,就是親戚家的,也是要好才好。邢姑娘是我們作媒的,配了你二大舅子,如今和和順順的過日子,不好麽?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聽見說是豐衣足食的,很好。就是史姑娘,是她叔叔的主意,頭裏原好,如今姑爺癆病死了,你史妹妹立誌守寡,也就苦了。若是巧姐兒錯給了人家兒,可不是我的心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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