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黛玉自立意自戕之後,漸漸不支,一日竟至絕粒。從前十幾天內,賈母等輪流看望,她有時還說幾句話,這兩日索性不大言語。心裏雖有時昏暈,卻也有時清楚。賈母等見她這病不似無因而起,也將紫鵑、雪雁盤問過兩次,兩個哪裏敢說。便是紫鵑欲向侍書打聽消息,又怕越鬧越真,黛玉更死得快了,所以見了侍書,毫不提起。那雪雁是她傳話弄出這樣緣故來,此時恨不得長出百十個嘴來說“我沒說”,自然更不敢提起。到了這一天黛玉絕粒之日,紫鵑料無指望了,守著哭了會子,因出來偷向雪雁道:“你進屋裏來,好好兒的守著她。我去迴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去,今日這個光景,大非往常可比了。”雪雁答應,紫鵑自去。


    這裏雪雁正在屋裏伴著黛玉,見她昏昏沉沉,小孩子家那裏見過這個樣兒,隻打量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鵑一時迴來才好。正怕著,隻聽窗外腳步走響,雪雁知是紫鵑迴來,才放下心了,連忙站起來,掀著裏間簾子等她。隻見外麵簾子響處,進來了一個人,卻是侍書。那侍書是探春打發來看黛玉的,見雪雁在那裏掀著簾子,便問道:“姑娘怎麽樣?”雪雁點點頭兒,叫她進來。侍書跟進來,見紫鵑不在屋裏,瞧了瞧黛玉,隻剩得殘喘微延,唬的驚疑不止,因問:“紫鵑姐姐呢?”雪雁道:“告訴上屋裏去了。”


    那雪雁此時隻打量黛玉心中一無所知了,又見紫鵑不在麵前,因悄悄的拉了侍書的手問道:“你前日告訴我說的什麽王大爺給這裏寶二爺說了親,是真話麽?”侍書道:“怎麽不真!”雪雁道:“多早晚放定的?”侍書道:“那裏就放定了呢!那一天我告訴你時,是我聽見小紅說的。後來我到二奶奶那邊去,二奶奶正和平姐姐說呢,說那都是門客們借著這個事討老爺的喜歡,往後好拉攏的意思。別說大太太說不好,就是大太太願意,說那姑娘好,那大太太眼裏看的出什麽人來!再者,老太太心裏早有了人了,就在咱們園子裏的。大太太那裏摸的著底呢。老太太不過因老爺的話,不得不問問罷咧。又聽見二奶奶說,寶玉的事,老太太總是要親上作親的,憑誰來說親,橫豎不中用。”雪雁聽到這裏,也忘了神了,因說道:“這是怎麽說!白白的送了我們這一位的命了!”侍書道:“這是從那裏說起?”雪雁道:“你還不知道呢!前日都是我和紫鵑姐姐說來著,這一位聽見了,就弄到這步田地了。”侍書道:“你悄悄兒的說罷,看仔細她聽見了。”雪雁道:“人事都不省了,瞧瞧罷,左不過在這一兩天了。”正說著,隻見紫鵑掀簾進來說:“這還了得!你們有什麽話,還不出去說,還在這裏說!索性逼死她就完了。”侍書道:“我不信有這樣奇事。”紫鵑道:“好姐姐,不是我說,你又該惱了。你懂得什麽呢!懂得也不傳這些舌了。”


    這裏三個人正說著,隻聽黛玉忽然又嗽了一聲。紫鵑連忙跑到炕沿前站著,侍書、雪雁也都不言語了。紫鵑彎著腰,在黛玉身後輕輕問道:“姑娘,喝口水罷?”黛玉微微答應了一聲。雪雁連忙倒了半鍾滾白水,紫鵑接了托著,侍書也走近前來。紫鵑和她搖頭兒,不叫她說話,侍書隻得咽住了。站了一迴,黛玉又嗽了一聲。紫鵑趁勢問道:“姑娘,喝水呀?”黛玉又微微應了一聲,那頭似有欲抬之意,那裏抬得起。紫鵑爬上炕去,爬在黛玉旁邊,端著水,試了冷熱,送到唇邊,扶了黛玉的頭,就到碗邊,喝了一口。紫鵑才要拿時,黛玉意思還要喝一口,紫鵑便托著那碗不動。黛玉又喝了一口,搖搖頭兒,不喝了,喘了一口氣,仍舊躺下。半日,微微睜眼,說道:“剛才說話不是侍書麽?”紫鵑答應道:“是。”侍書尚未出去,因連忙過來問候。黛玉睜眼看了,點點頭兒,又歇了一歇,說道:“迴去問你姑娘好罷。”侍書見這番光景,隻當黛玉嫌煩,隻得悄悄的退出去了。


    原來那黛玉雖則病勢沉重,心裏卻還明白。起先侍書、雪雁說話時,她也模糊聽見了一半句,卻隻作不知,也因實無精神答理。及聽了雪雁、侍書的話,才明白過前頭的事情原是議而未成的,又兼侍書說是鳳姐說的,老太太的主意親上作親,又是園中住著的,非自己而誰?因此一想,陰極陽生,心神頓覺清爽許多,所以才喝了兩口水,又要想問侍書的話。恰好賈母、王夫人、李紈、鳳姐聽見紫鵑之言,都趕著來看。黛玉心中疑團已破,自然不似先前尋死之意了。雖身體軟弱,精神短少,卻也勉強答應一兩句了。鳳姐因叫過紫鵑問道:“姑娘也不至這樣,這是怎麽說,你這樣唬人。”紫鵑道:“實在頭裏看著不好,才敢去告訴的,迴來見姑娘竟好了許多,也就怪了。”賈母笑道:“你也別怪她,她懂得什麽。看見不好就言語,這倒是她明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懶腳懶就好。”說了一迴,賈母等料著無妨,也就去了。正是:


    心病終須心藥治,解鈴還是擊鈴人。


    不言黛玉病漸減退,且說雪雁、紫鵑背地裏都念佛。雪雁向紫鵑說道:“虧她好了,隻是病的奇怪,好的也奇怪。”紫鵑道:“病的倒不怪,就隻好的奇怪。想來寶玉和姑娘必是姻緣。人家說的‘好事多磨’,又說道‘是姻緣棒打不迴’。這樣看起來,人心天意,他們兩個竟是天配的了。再者,你想那一年,我說了林姑娘要迴南去,把寶玉沒急死了,鬧得家翻宅亂。如今一句話,又把這一個弄得死去活來。可不說的三生石上百年前結下的麽?”說著,兩個悄悄的抿著嘴笑了一迴。雪雁又道:“幸虧好了。咱們明兒再別說了,就是寶玉娶了別的人家兒的姑娘,我親見他在那裏結親,我也再不露一句話了。”紫鵑笑道:“這就是了。”不但紫鵑和雪雁在私下裏講究,就是眾人也都知道黛玉的病也病得奇怪,好也好得奇怪,三三兩兩,唧唧噥噥議論著。不多幾時,連鳳姐兒也知道了,邢、王二夫人也有些疑惑,倒是賈母略猜著了八九。


    那時正值邢、王二夫人、鳳姐等在賈母房中說閑話,說起黛玉的病來。賈母道:“我正要告訴你們,寶玉和林丫頭是從小兒在一處的,我隻說小孩子們,怕什麽?以後時常聽得林丫頭忽然病,忽然好,都為有了些知覺了。所以我想他們若盡著擱在一塊兒,畢竟不成體統。你們怎麽說?”王夫人聽了,便呆了一呆,隻得答應道:“林姑娘是個有心計兒的。至於寶玉,呆頭呆惱,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外麵,卻還都是個小孩兒形象。此時若忽然或把那一個分出園外,不是倒露了什麽痕跡了麽?古來說的:‘男大須婚,女大須嫁。’,老太太想,倒是趕著把他們的事辦辦也罷了。”賈母皺了一皺眉,說道:“林丫頭的乖僻,雖也是她的好處,我的心裏不把林丫頭配他,也是為這點子。況且林丫頭這樣虛弱,恐不是有壽的。隻有寶丫頭最妥。”王夫人道:“不但老太太這麽想,我們也是這樣。但林姑娘也得給她說了人家兒才好,不然,女孩兒家長大了,那個沒有心事?倘或真與寶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寶玉定下寶丫頭,那倒不成事了。”賈母道:“自然先給寶玉娶了親,然後給林丫頭說人家,再沒有先是外人後是自己的。況且林丫頭年紀到底比寶玉小兩歲。依你們這樣說,倒是寶玉定親的話,不許叫他知道倒罷了。”鳳姐便吩咐眾丫頭們道:“你們聽見了?寶二爺定親的話,不許混吵嚷;若有多嘴的,堤防著她的皮!”賈母又向鳳姐道:“鳳哥兒,你如今自從身上不大好,也不大管園裏的事了。我告訴你,須得經點兒心。不但這個,就像前年那些人喝酒耍錢,都不是事。你還精細些,少不得多分點心兒,嚴緊嚴緊他們才好。況且我看他們也就隻還服你。”鳳姐答應了。娘兒們又說了一迴話,方各自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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