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白皚蒼涼的景致,眼下卻為團團濃墨般的烏雲所籠罩,雷聲赫赫,遠播天外。


    清澈的泉眼中央,龍珠正滴溜溜滾落下霧氣。


    霧氣流淌,如煙如線,纏繞著雪白的骨刺,往四方延伸而去,形成蛛網狀的脈絡。


    此處便是陣眼,以柳長英脊骨中抽出的半截奪天鎖器身為中心,承載著雲儀、虞淵、明淶三大境的器陣。


    謝征緩步走入泉中,在骨刺前站定。


    011立於他的左肩,豆豆眼中泛出某種一觸即發的急迫。


    袖中通訊木雕震了兩下,訊息傳達的那一刻,謝征深吸口氣,激蕩眸色逐漸沉澱為平靜的漆黑。


    雙眸閉闔,他伸出手,握住那根骨刺,靈流自掌心瘋狂湧出,周身玄奧的氣息再無遮掩。


    薄唇輕啟,隻簡單二字,極沉極冷:


    “陣起。”


    “轟隆”!


    頭頂雷鳴攢聚,衣袂無風自動。


    積壓許久的威勢攜著雷霆直劈而下,驚如怒龍嘶吼,將山巔淹沒在耀眼的白光之中!


    霧氣被點亮般節節朝山腳流去,勾勒出繁複的陣紋,很快蔓延至等候多時的眾多陣結足下。


    “……開始了。”


    傅偏樓從看不清的山巔收迴視線,看向身後的古靳和蔚鳳。


    前者略略頷首,率應澈在內的十數龍族盤坐陣器之前,浩瀚妖力轉瞬鋪開,帶來陣陣潮濕之意;後者也朝凰祈點點頭,鳳皇陛下輕飄飄給雙手被縛的鳳琛遞去一個眼神,三人同坐一方,溫度焦灼。


    無律亦盤膝而坐,將碧玉長笛放在手旁,靈流獨支半邊。


    最後是被周啟攙扶著的周霖、以及與她結下契約、同享麒麟血的瓊光。


    傅偏樓站在他們圍攏出的圈內,陣結的最中,將傳來的妖力靈力平衡融會,一並流入陣器。


    眼前一時是陣法的白,一時是魔障的黑。


    忽明忽暗的交界處,他看到一道與自己如出一轍的身影,就站在前方,用不詳的、陰森的蒼藍色瞳孔,緊緊凝視著他。


    這一迴,傅偏樓心底再無任何畏懼,不閃不避地迴望過去。


    【失敗了,你當如何?】


    魔冷不丁地問。


    傅偏樓微微一愣,隨後答道:“我不知道。”


    【失去那個作為陣眼的任務者,我可不認為你能爭得過我。】它諷刺發笑,【這可是最後一次,這一次滅世之後,誰也無法再度倒轉,所有人都將死去,包括你。】


    “不會的。”傅偏樓篤定說。


    哪怕有個萬一,他也會盡全力阻止那樣悲傷的結局。


    更何況……


    他眼中光華驟綻:“不瘋這麽一次,怎知做不到?如何料定就會失敗?”


    “我相信謝征,相信這裏的所有人。所以,我也相信自己,相信天下道修,並不似想象中一般不堪!”


    【……你變了。】


    魔斂去譏誚,神情變得有些複雜,這令它瞧上去並不隻像是單純流露惡念的存在,和人一般發出晦澀的歎息。


    “是,我變了。”傅偏樓輕輕地說,心底猶如撥雲見日,明快無比,“……他救贖我了。”


    “而現在,”他堅定地望進那雙藍眼,“我也會讓你解脫。”


    半晌,魔才幾不可聞地迴道:


    【好,我等著。】


    *


    仙山高渺,長而陡峭的石階沒入雲端,常人莫能企及。


    虞淵仙境赫赫有名的一大仙宗太虛門便坐落其上,居高臨下地俯瞰凡間。


    陳勤上一迴親自踏足這裏,還要追溯到築基後那次返鄉。知曉爹娘早就故去後,他一刻不停地迴到師門,心中並無悲喜。


    隻是白鶴翅羽自肩頭擦過,他望著隔開仙凡的山路,忽生迷惘。


    ……他究竟,緣何走在這條路上來著?


    “癡兒。你來作甚?”


    殿中,白須飄飄的老道睜開眼,冷漠地瞧著自己不請自來的弟子:


    “倘若又要說還天之事,就迴去罷,無論外邊如何鬧騰,我都不會同意太虛門摻和這趟渾水。山門已封,沒有令你那兩位徒弟收手,是為師最大的仁慈。”


    “是也不是。”陳勤搖頭,“我來與師尊、不,門主大人論道。”


    “論道?”


    像是聽見何種笑話,太虛門門主不禁嗤然,“憑你?”


    陳勤在他麵前盤膝而坐,微微一笑:“師尊可還記得,您收我為徒後唯一一次罰我,所為何事?”


    晚風真人天資卓絕,勤懇不輟,向來為弟子中最省心的那個,一直充作太虛門的表率。


    唯一一次……便是當年他塵緣未斷,非要下山省親,惹得門主大怒,罰他在殿前跪了三天。


    門主一陣沉默,陳勤道:“那三日,我始終沒想明白,這般不值一提的小事,何至於招惹師尊動怒?弟子自知身份,並不會貪戀紅塵,隻見上一麵,了卻一樁心事,怎麽不好?”


    “如今想來,”他慨歎,“怕是師尊覺得,我身上的塵根沒能洗淨。即便生不出業障,究竟會阻礙進境,才那般大動幹戈。”


    “你既清楚,何必特地質問?”門主盯著他,“心魔濁氣如何兇險,從三百年前活到今日的修士比誰都清楚,像你們這般從未修心的小輩,取迴來的那一瞬便會身死道消!當真以為天道是什麽仁慈的主子?”


    “我不會同意。”他重複一遍,語氣寡淡,“太虛門之所以能取代養心宮成為三大仙宗,就是當年避開了奪天盟與行天盟之間的爭端,獨善其身,又應承洗業,鑽研出禦訣之術。”


    “還天一事,簡直兒戲!我不會讓門中弟子傻乎乎地送死,誰若前去,往後太虛門便再無此人!”


    “師尊,”陳勤問,“您為何修道?”


    門主不答,他自顧自地說:“弟子……起初,是因心有不甘。”


    太過弱小,所以麵對天災人禍,無力保護最重要的姐姐。


    邁入道途以後,他變得越來越強,再無人敢欺淩,卻遺忘了最初的願望,逐漸目空一切、眼裏僅剩他的道途。


    洗業斷了他的塵緣,也斷了他的根。


    他不知自己為何而來,不知因何困頓,更不知該往何處求索。


    那麽,他僅剩的道途,究竟為何道?


    渾渾噩噩隨波逐流,走到最後再迴首時,心底不會浮起無法排解的懊悔嗎?


    他深深看向默不作聲的門主,懇切道:“師尊的考慮,弟子明白,或許在您眼中,我們便如撲火飛蛾般愚昧。”


    “有人是因鬱鬱不得誌,想舍命一搏;有人是因不平奪天盟所作所為,欲鼎力相助;有人是因私利、有人是因責任、有人是因信服……”


    陳勤撫上胸口,篤定不疑:“可這些,就是我等為自己選擇的道。”


    “……”


    “弟子不求太虛門勒令門中修士行事,但求師尊切莫出手阻攔。”


    陳勤起身見禮,“時辰到了,恕晚風告退。”


    ……


    與此同時,養心宮。


    清重真人鄭重收好匣中的信箋,將葉因靈台前的香燭點燃,合掌拜了三拜。


    “姐姐,”她喃喃低語,“願蒼天護佑,一切都能順利。”


    推開房門,走出屋外,裴君靈一身花衣銀鈴,言笑晏晏地瞧著她,麵上沒有分毫畏懼亦或緊迫:“宮主。”


    “叫師父罷。”清重神色微微柔和,“此行結束,無論生死成敗,君靈,養心宮便交予你了。從今往後,你就是新的養心宮宮主。”


    聞言,裴君靈稍稍意外,心中卻升起一陣塵埃落定似的平靜。


    “我知道了,師父。”


    她輕輕頷首,並不問清重有幾分活下來的把握,兩人皆知,哪怕拚個形神俱滅,她們也會盡全力施為。


    養心宮弟子不懼因果,論之本心,向來如此。


    裴君靈走在前方,清重落後兩步,凝目於女子曾經稚嫩的雙肩,今日,已能堅強得能夠撐起一片天地。


    “養心宮弟子聽命”


    環視四周,對上一雙雙殷切的眼睛,裴君靈莞爾一笑,眼眸生光:“凡無畏者,隨我一同前往界水,接引業障,還天地一個清淨!”


    “謹遵宮主之令!”


    ……


    雲儀仙境,問劍穀外峰。


    薑文磨磨蹭蹭地係好道袍,在銅鏡前看了又看,唉唉一歎。


    門外傳來不耐煩的冷凝聲音:


    “好了沒有?還去不去?你不去,我一個人走。”


    “我說師寅師弟啊,你就不能對我溫柔點?”


    薑文苦著神色抱上木劍,吱呀走出門外,對著原本雲光師兄那張怵人的臉絮絮叨叨:“不能和你王明哥哥一起,也別來折騰我啊?不就好好收拾下儀表……萬一有個不測,我可不想衣冠不整地走。”


    “胡言亂語什麽。”師寅轉身,“別廢話。”


    “這是不好意思了?”薑文暗暗琢磨著。


    即便與來到外門的師寅相處有不短時日,他依然不怎麽了解這位“改邪歸正”的前任師兄。瓊光托他幫忙看顧,說他弟弟性格怯弱、嘴硬心軟,容易被欺負……他怎麽半點沒看出來呢?


    正發著呆,前邊師寅忽然腳步一頓,斜目掃來。


    “死不了。”


    “啊?”


    “還不至於有何不測,”師寅蹙眉說,“你心性根本也不差,又有所覺悟。這樣的修士,可沒那般容易遭心魔反噬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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