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可宣泄的怨憤一浪更甚一浪,要將這名無心無情的天下第一人拽下神壇,踩入塵埃。


    閉關潛修的謝征與傅偏樓得知此事時,清雲宗已封山十日,清雲峰下滿聚討伐者,其中不乏為求自保,反過來叫嚷最大聲的前清雲宗世家一眾。


    “你在做什麽?”


    借著暗陣上山,傅偏樓於洞窟之中見到端坐不動的柳長英,不禁出聲質問。


    “把自己豎成靶子很好玩?這樣下去,誰能保住你?”


    “為何要保住我?”柳長英反問。


    他眸光平靜,半分不見大廈將傾、臨近終末的慌亂,猶如一潭死水。


    “你們想做什麽,方且問已告知於我。”柳長英說,“此身為傀儡,不可充作陣結,如此,便在這裏助你們一臂之力。”


    “你們想讓天下修士願意取迴業障,便叫他們知曉真實,走投無路者,自然願意一拚。但那還不夠,那些趁天道殘缺而爬上高位的修士,不會願意改變。看看眼下還想追隨於我之人就清楚了。”


    二人不禁沉默,因柳長英所言,確乎是如今的困境。


    道門閉塞三百餘年,那些受盡裨益、把控著一族興衰的老祖,恰恰是最明白心魔為何物、取迴該要麵對什麽的人。


    他們不似身處底層的修士一般鬱鬱不得誌,渴求變革;也不似年輕道人尚存意氣,欲除去不平之債。


    這些存在,便如同河中的沙石阻塞,使得水流不能滔滔成洪。


    沉默之中,柳長英從水中站起身,緩步向洞窟外行去。


    他一路走到清雲峰的後山,越過石徑與鬆林,停在水潭邊。


    定定地凝望,仿佛在迴想著什麽。良久,再度開口:


    “心裏的那道聲音與我說,這是我該做的最後一件事。”


    柳長英垂下眼,“以我之落魄,為爾等造勢。”


    汙名而後伏誅。


    記憶中,那條白龍也是這般死去。


    正是正,邪是邪,奪天盟是這場紛爭的罪魁禍首,已人盡皆知。


    就算心中不想,明麵上,那幫人也再不能反對,否則,逆流而行,他們就是下一個清雲宗、下一個柳長英。


    “困住天道的奪天鎖已在你手中,這具身軀,不過隻是具空殼。”


    他麵無表情地囑托著,“我死以後,煩請當眾挫骨揚灰,神魂滅盡。”


    “隻是,在那之前。”


    望著身後神情複雜、莫能言語的兩人,柳長英的目光落於傅偏樓身上,隔了一會兒,神色柔和得幾近笑意。


    “柳天歌,我想再見見她。”


    “可否叫她到這裏來……陪我最後一程?”


    第246章 伏誅


    “奪天盟賊子柳長英, 為一己之私,霍亂道門,橫行無忌, 罪不容誅!”


    “清雲宗已散, 五峰十六門僅此一脈,山中餘孽莫再負隅頑抗、執迷不悟, 還不早些束手就擒?”


    圍攏在清雲峰下的修士浩浩湯湯, 卻始終未有人能踏入半步。


    陣法久攻不破, 人心浮動,銳意大失。一幹被推舉出來牽頭的老道急得直揪胡須:


    “這是什麽陣法?竟有如斯威力,能擋下萬萬修士聯手!”


    “清雲宗身家淵厚,應當為古時傳下的護山大陣。如非那些已叛離的世家,以如今沒落的陣道, 我等怕根本走不到此處。”


    “可恨!陣道如今這般衰微, 全賴奪天盟狼子野心!也不過才三百餘年啊……”


    “那幾大道門、還有行天盟的人呢?不是說他們會出手製住柳長英?”


    “……”


    嘈雜紛紛, 猶如席卷天幕的雨簾, 氤氳於陣法之外。


    峰上一片寂然,以至於推開木門時,發出的咯吱聲響清晰可聞。


    無律端著果盤緩緩走進, 恰見柳長英靜坐窗邊, 散去了傳訊紙鶴, 神情無波無瀾。


    抬眸瞧見來人, 依舊是不動聲色的冷漠模樣, 好在無律這些日子早已習慣, 將木碟放在桌上,心中了然:


    “陣要破了?”


    “嗯。”柳長英說,“清雲峰上靈脈不多, 快了。”


    “你打算怎麽辦?”


    柳長英不答,轉而看向手邊切好的晶瑩剔透的果肉,停頓著思索片刻,“杏露果?”


    無律在他對麵落座,點一點頭:“僅清雲峰頂那株老樹結得出這個味道,我惦記許久呢。你還記得?”


    “記得。”


    柳長英道:“兒時,你常貪這一口。每每逢秋,總央著我從山上摘來。我便告誡你,修道不可流連口腹之欲。”


    分明是在追緬過去,可他臉上並無半分動容,像在說一件與己身毫不相幹的事情。


    “是啊。”無律望著他,輕輕歎氣,“然後到了老樹結實的那段日子,每天都會與我送來幾枚解饞。”


    靈果汁水充沛,入口即化,甜而生津。


    叮嚀著要她潛心修煉的兄長,也有不為人知的體貼入微。


    “……你明明也喜歡,卻從不給自己留。就算我故意裝作吃不下,央你解決,你都寧肯扔掉。”


    起初,柳天歌不知道為何柳長英要如此固執。


    後來她才慢慢明白,譬如靈果之類,會影響到修為的外物,柳長英但凡碰一下,也會被方陲等人察覺。


    若是叫他們曉得,以後,就不能為她通融了。


    她隱約出神,對麵的柳長英撿起一片果肉,放到口中,片刻後低喃道:“喜歡……?”


    “我的記憶中,沒有這種印象。”


    那是自然的,無律想,因為早在那時起,柳長英的感情便被束縛得很遲鈍了。


    聲色觸味、喜怒哀樂。


    歡悅也好、厭惡也罷,不明所以,因而麻木到自己無法分辨。就連她這自小相伴長大的同胞妹妹,也隻能從細枝末節中察言觀色,勉強判斷。


    “那時候我經常謀劃,要如何逃去外邊。再這麽下去,我的哥哥要變成另一個人了。”


    會對山外生出憧憬,不喜被困縛在一個地方,大抵,就是那會兒養成的


    無律說,“你是為了保護我落得那般,而我究竟該怎麽辦,才能保護你呢?”


    柳長英淡淡凝目過來,冰冷的視線刺得臉頰生疼。


    無律沒有躲閃,怔忡地看迴去,半晌緩緩道:


    “對不起……哥哥。結果到頭來,我還是什麽都沒能做到,讓你變成了這副模樣。”


    她曾以為,柳長英為秦知鄰等人所害,早已不在人世,僅剩一具空殼般的傀儡。


    殊不知他人魂飄蕩四方,剩餘的意識仍困頓在這裏,無知無覺地受著苦。


    這三百年,他是怎麽過來的?


    她竟然一無所知……


    柳天歌捂住發澀的眼睛,但沒有流淚。


    代掌問劍穀的無律真人,天下屈指可數的大乘修士,早就不是當年那個柔弱無力的小丫頭。


    物是人非,就連入口的杏露果,也與從前的印象不大相同。


    多了幾分迴憶蒙上的風塵與苦澀。


    “何故道歉。”柳長英卻說,“今時不同以往,你做得到了。”


    無律一頓,隨即心有所感地轉眸望向窗外。


    遠遠地,漫天禦器的黑影猶如蝗蟲壓境,伴有滔天聲勢,朝山上、包括這間小屋襲來。


    “陣法已破!奪天盟餘孽出來受死!”


    “柳長英身在何處?先聯手將他製服!”


    “宗主,宗主!眼下該怎麽辦?”


    “時辰到了。”


    沒有理會屋外驚慌失措的修士,柳長英站起身,將最後一片果肉吃下。


    他的眼底暗影浮沉,即便到了生死關頭,也平靜有如死水,令人毛骨悚然。


    “天歌,”他喚了一聲,“該動手了。”


    “……”


    無律沉默地跟著站起,沒有絲毫猶豫,抽出腰間的長笛。


    “……白大哥教我的笛子,我已吹得很好了。”


    她問:“你想聽一聽麽?”


    聲討和廝殺一瞬點燃了寧靜的山峰。


    鬆濤獵獵,濃雲環繞,山石崩濺,金戈嗡鳴。


    鼎沸的清雲峰上陡然飄出一曲挽歌。


    如怨如慕,如泣如訴,是送別也是追悼,淒烈之餘,又夾雜著依依不舍的纏綿與惦念,現出別樣的寧靜。


    劍氣貫穿傀儡的七竅之時,沒有遇到半點抵抗。


    一曲終了,無律扶住柳長英滑倒的身軀,看到那張古井無波、始終漠然到讓人畏懼的臉上,迴光返照似的流露出些許迷惘。


    “這首曲子……我記得……”


    柳長英抬起手,撫上女子濕潤的眼角。


    “你吹得很好聽。”他逐漸閉上雙目,輕聲說道,“我有些記起來了,那時候,聽到這支曲子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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