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為了留下那些記憶,將自己神識的一部分封入了鎮業槍。”


    魔與傅偏樓聯係緊密,雖已在天地規則下將謝征這一存在忘卻,但傅偏樓所隔離的,是有關第十一輩子的全部。


    和剩餘記憶牽連的魔氣流離失所,隨著輪迴傾覆,變得十分弱小,就此被右眼中的空境珠鎮住,在裏麵一遍遍做著滅世的美夢。


    而謝征再度出現,四目相對的那一刻。


    感受到曾經缺失的部分,魔氣與空境珠劇烈衝突。謝征的神魂被卷入其中,看到了那一世,已將他遺忘的魔。


    對方不甘地叫囂、質問,渾然不知這片天地的虛假。


    也不知手腕上扣著的那根紅繩裏,藏有傅偏樓跟隨而來的一縷神念。


    陰差陽錯之下,命運從此走上岔路,曾瞞過一輩子的隱秘初露端倪。


    “從前,你問過我,倘若那時留在了永安鎮,我們會怎麽樣。”


    謝征問:“如今,可有解答了?”


    傅偏樓惶惑難安地瞪著他:“別說了……”


    “與那時候不一樣了,偏樓。”


    謝征平靜迴視,“上輩子,你並不了解我,我也並不了解你。我不知道有關你的許多事,不知道你在想什麽,為什麽而困擾;你同樣不知道我的許多事,我在做什麽,為什麽而奔走。你甚至不知道,我對你也……”


    “我叫你別說了!”


    若非雙手持槍,傅偏樓簡直想捂住耳朵。


    “迴家不好嗎?為什麽非得管我不可?”


    他色厲內荏,槍影不停,卻早失了章法,“你是我折騰出的亂子,我當欠你,送你走又有何不對?這麽結束哪裏不好?!”


    “你以為那便是好?”


    謝征冷下臉,聲調逐漸淩厲:“可有過問我的意願?就算起初因你之故而來,欠下的也在上一世還盡了!”


    話音落下,青竹作劍,婉若遊龍地折了道彎,橫在傅偏樓頸間。


    傅偏樓猛地一滯,長槍順勢上挑,謝征卻不閃不避,心口直直抵上槍尖。


    他根本不瞥一眼,漆黑眸底盛著近乎痛惜的怒意,沉聲道:“這輩子是我執迷不悟,是我自己想來,你還有什麽話說?”


    “我……”


    傅偏樓下意識收力,噤聲不敢言語。


    他不說,謝征說:


    “在這裏的記憶,你不想忘,莫非我便想忘?對你來說不可或缺,對我而言就不重要?傅偏樓,在你眼中,我的感情算什麽?”


    “我已經忘記過一次,按你所想的那樣生活了近三年,如何滋味,難道我不清楚?你以為那便是好?!”


    在傅偏樓的印象中,謝征從未這樣不冷靜、急促而斥責地說過話。


    他怔然不知所措,卻從近在咫尺,微微垂下的眼睫處窺見了些許潮濕。


    “謝征,你……”


    識海嗡地一聲,傅偏樓心中揪縮,酸澀得刺痛。他簡直難以置信,又惶恐至極,嘴唇顫動兩下,聲音細微:“……你哭了?”


    眼淚,他隻見過一迴。


    那一迴,謝征掐著他的脖子質問,為什麽要讓他過來。令他意識到,貪圖所致的一切都隻是個錯誤,他迫切地想要結束,想要彌補。


    卻好像適得其反。


    傅偏樓胸口劇烈起伏,謝征抬起臉,神色仍是淡淡的,並無多少悲苦。


    可傅偏樓清楚,其實他們是一樣的。


    “竹劍無鋒,傷不了你,我也不會傷你。”


    謝征低眸看了看心口的槍尖,說,“你隨時可以殺了我,把我扔迴去。不係舟受困,沒有誰再來幫我,如你所願,一切落幕。”


    他問:“你要再殺我一次麽?”


    傅偏樓臉色蒼白地望著他,眼淚不覺也掉了下來。


    “……為何會到這一步呢?”


    手指一鬆,鎮業槍墜落,迴到了背上。


    進不得,退不得,傅偏樓迷惘地問:“謝征,我們到底是哪裏走錯了?”


    謝征放下竹劍,擦去他臉上的淚痕,神情稍稍柔和:“走錯也不要緊。”


    他知道傅偏樓的為難,他們是一樣的固執,習慣於獨自承擔,尖銳地刺傷靠近來的所有人,保護自己。


    走著走著,迴首陡然發覺已入死局。


    傾天之難,壓在一人肩上,自然瞧不見出路。


    謝征問:“傅偏樓,你信我嗎?”


    傅偏樓看著他,點了點頭。


    和上輩子不一樣,他忽然明白謝征方才想說的話。


    他們之間溫情多過衝突,依賴大於防備,在還未望而卻步、不敢宣之於口時,便已彼此深信不疑,沒有誰比謝征更令他安心。


    “不是隻有這條路可走。”謝征道,“我不是為了落得如此結局才迴來的。”


    想要什麽,就緊緊抓在手裏。


    想過怎樣的人生,就自己爭取。


    “我想你能在我身邊。”他執起傅偏樓的手,瞧著那空無一物的腕骨,“跑丟了,也得撿迴來。”


    “可是。”


    傅偏樓苦澀道,“倘若為了去撿,丟了性命呢?你的家人,會很難過……”


    謝征低低笑了。


    “我也問過差不多的問題。”迎著傅偏樓困惑的眼神,他歎了一聲,“你知道,她們怎麽迴答我嗎?”


    “她們?”傅偏樓一頓,“你的媽媽……和妹妹?什麽時候的事?”


    “你送我迴去之後。”


    在不係舟的幹涉下,謝征的記憶並未很快褪去。對方離開後,他也迴到了家裏。


    秦頌梨與謝運坐在玄關的桌前,看到他,輕輕鬆了口氣。


    她們沒有問他去了哪裏,又為何一副風塵仆仆、疲憊怔忡的模樣,隻像尋常張羅夜宵那樣,問他想吃些什麽、要不要喝牛奶。


    那一瞬,饒是謝征心底已然做好決定,也不禁升起一股慚愧和歉疚。


    他便忍不住問出了口。


    他問:“假如哪天,一個對我而言非常重要,就像爸爸對媽媽那麽重要的人命懸一線,我想要去救他。”


    “可是,他所在的地方很危險,我沒有把握。去了,也許便迴不來了。”


    他隻說到這裏,秦頌梨卻仿佛已瞧出些什麽不同尋常的東西,俯下身,按住坐在椅子上的謝征的肩。


    “擔心我和小運嗎?”


    謝征無言以對。


    “哥哥真是的,”謝運鼓起臉,“瞎操心。那麽危險的話,更不能留人家一個人啊,我和媽媽的處境又不危險。”


    “可是……”


    秦頌梨搖搖頭,阻止了他的反駁:“你已經想好了,對不對?”


    麵對謝征的沉默,她微微一笑,“倘若那個人當真有那麽重要,就像爸爸和你們對媽媽一樣重要,就不要瞻前顧後,去吧。”


    “如果你離開我們,我們固然會很傷心,但還是會照顧好自己,繼續生活下去。更何況……”


    秦頌梨說著,眼裏像含著光:“爸爸當年,從沒有誰覺得他能做到那些事,可他還是奇跡般地做到了。”


    “小征,我相信你也一樣。”她的手掌微微用力,在肩頭壓下沉甸甸的重量,“別讓自己後悔。”


    “記得把他帶迴來哦。”


    謝運在一旁笑眯眯地囑咐,“我很好奇,能讓哥哥這麽看重,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她們的臉在燈下無比柔和,是從小到大,支撐著謝征走下去的力量。


    所以無論如何都要做到,因為無論如何也不想失去。


    “我也算奉命而來,要帶你迴去。”


    謝征不大不小地開了個玩笑,輕聲道,“先跟我迴問劍穀,好麽?師父他們都在等你。”


    “不用拋下所有,不成為天道,也有辦法結束這一切,我向你保證。”


    “……好。”


    傅偏樓啞聲應了,瞧見他咽喉邊那道猙獰傷口,眼睫不堪重負般垂落,隱忍地哽咽起來,“對不起,謝征,對不起……”


    “沒關係。”謝征說,“我愛你。”


    這一句不似前生般隔著生死,沒有半分躊躇與膽怯,堅定而毫無轉圜。


    掌心手腕依舊冰涼,他從袖中取出先前被丟掉的物件,在傅偏樓尚不能迴神的呆滯目光下,緩緩扣好,就像慎重地完成一道誓約。


    紅繩鮮豔奪目,物歸原主。


    流離的風箏係好引線,再一次牽迴了他的手中。


    第243章 償還


    “迴來了。”


    問劍峰主殿, 長桌邊沿,無律支著下頜,抬眉淡淡望來。


    傅偏樓跟在謝征身後, 乖乖巧巧、亦步亦趨,心虛得頭也不敢抬。


    他這副可憐兮兮的鵪鶉模樣, 跟方才孤注一擲的瘋狂神態簡直判若兩人, 謝征見著好笑, 搖搖頭, 上前一步:“久等。”


    “倒也沒多久。”座旁, 蔚鳳冷哼道, “半日而已。”


    他睨著傅偏樓,雙手抱臂:“可還得請清規師弟出馬,我們一大群人不眠不休找了三天,也不如這數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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