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偏樓蹙起眉。


    安神香,他早已熟悉這股摻雜了各色草藥的清苦香氣,為穩固他身上的業障,幾乎夜夜不斷。


    是藥三分毒,用得多了,難免會招致壞處。丹田滯澀,識海渙散,需得修煉幾日才可化去多餘的藥力,劑量上很有講究。


    因他之故,謝征也對此諳熟於胸。


    他性子端肅嚴謹,添香時,向來一分不差、一分不多,從無錯漏。此刻則比尋常要重許多,很難以疏忽解釋過去。


    隨手扯過一件衣袍裹在身上,傅偏樓赤足下了床,走近些許,又喚了聲:“謝征?”


    “……嗯?”


    這迴謝征倒聽著了,轉過身,望來的眉眼還是沉靜的,隻間或流露出一絲惘然,隱約失神。


    就好像深陷嘈雜人群中,分辨不清誰在講話一般。


    可室內分明極靜。


    傅偏樓心頭一緊,慢慢墜沉下去。


    “怎麽醒了?”瞧見他,謝征頓了頓,上前握住他冷冰冰的手,低聲道,“地上潮,你一貫體寒,莫染了濕氣,迴去再歇會兒。”


    傅偏樓順著他的意思坐到床邊,目光遊移,落在對麵肩頭披掛的衣角。


    那裏的布料洇濕了。


    他仰起頭,瞥了眼窗外天色,下頜繃成一條拉緊的線:“你出去過?發生什麽了?”


    傅偏樓隻問了這麽一句,響在謝征耳邊,卻是鍾鼓齊鳴,絮語滔滔。


    他忍不住輕輕皺了下眉,有些頭疼,沒料到傅偏樓會在這個時候醒來。


    實在太不巧。


    方才與秦知鄰對峙時,對方口舌鼓噪之餘,暗地催動了咒法,妄圖動搖他的心神。


    施咒者神魂虛弱,窺心之術隻能潛移默化地稍稍起點效力,但對於本就心魔橫生、濁氣難解的謝征而言,可謂是一記重擊。


    神思不定,平日裏還能冷靜按捺下的牛鬼蛇神尋到空隙,通通跑了出來,轉瞬猶如置身鬼蜮。


    而鬼蜮之中,本就有許許多多個“傅偏樓”,貼著他、盯著他、和他不停地說著話。


    【你出去過?】


    【你去哪裏了?】


    【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著我?為何不告訴我?】


    傅偏樓一開口,便如雨落江海,混入其中,了無蹤跡。


    叫人全然找不出哪一句才是他真正所言。


    眼下根本不是什麽談話的好時機,可謝征瞧見傅偏樓臉色慘淡得厲害,又有些不忍心。


    他裹著單薄的衣物,指尖攥得發白,搖搖欲墜,像一根脆弱的琴弦。


    好像再不給點迴應,就會崩斷一般。


    “沒打算瞞你。”


    終是無法置之不理,謝征忖度幾番,緩緩道,“隻是先前多少累著你了,本想待明日再細說……也罷。”


    他問:“還記得那對麒麟兄妹麽?他們方才來尋我。”


    “周啟周霖?”傅偏樓仍不見展眉,“三更半夜,尋你做什麽?”


    “十年前,秦知鄰借返生花入我識海,以窺心之法對我下咒。”謝征輕描淡寫地說,“這些,想必他們已全數告知你們了。”


    傅偏樓點了點頭,謝征接著道:“周霖答應為我解咒,此約既定,不曾忘懷。從瓊光師弟那邊聽聞我安然迴穀,便前來應約,了卻這樁心事。”


    “……她有心了。”


    說完,傅偏樓又琢磨出幾分古怪,“可秦知鄰已死,咒術自然跟著沒了。又不是什麽急事,犯不著大晚上的擾人清淨吧?”


    “嗯。”謝征垂下眸,“所以,秦知鄰其實沒死。”


    “什麽?”


    愕然地睜大眼,傅偏樓還未來得及焦急,就被安撫地揉過發頂。


    “偏樓,你有沒有想過,當初奪天盟討伐麒麟半妖,用以當煉器和研究咒術的材料,為何周啟和周霖會被那人放過?”


    謝征的語氣太過平靜,傅偏樓不知不覺被引走了注意,思索片刻,猶疑道:“你的意思是……他們另有用處?”


    “奪舍一事,開弓沒有迴頭箭,魂魄不會再有歸處。你說秦知鄰仍然活著,所以……”


    他並不愚鈍,向來一點就通,恍然之餘,眸中不禁露出一分嫌惡,“他拿周啟和周霖當退路?難怪會留下麒麟複蘇之法給他們。”


    謝征頷首,將之前的發生的事說了一遍。


    “竟然……”傅偏樓聽完,沉默下去,搖了搖頭,“辛苦她了。”


    忽然想到什麽,他一把扯住謝征衣袖,低聲匆匆道:“對了,這麽一來,你身上的咒術該怎麽辦?”


    【咒術不解,你會怎麽樣?】


    【窺心之法,我聽周啟說過,寄宿神魂以窺心。若心中並無縫隙,也不會被趁虛而入……】


    【謝征,你心中的縫隙,是什麽?】


    “……”


    發散的話語字句如誅,猝不及防地刺向他深埋心底、不為人知的煩思。


    頓時,鬼影宛如水珠濺入油鍋,紛亂聲響陡然炸開。


    他艱難分辨著傅偏樓的神情,欲籍此看出他究竟說了什麽、問了什麽,是生氣亦或慌亂,還是什麽都不曾發覺?


    可當他好不容易看清了,卻瞧不出任何暴露心思的破綻,這才憶起早已並非十年之前。


    他已不若從前那般了解傅偏樓,不敢篤定對方在想什麽了。


    一陣恍惚,謝征不由扶了扶額角。


    無數道聲音重疊在一起,無數個傅偏樓圍攏著他。


    有的伏在耳畔,有的拽住袖口,有的從後方環住他的肩……他們用低啞輕柔的語調緊緊簇擁著他。


    【為何不告訴我?】


    謝征下意識要答,臨到唇邊,又咽了迴去。


    【怎麽不說話?就這麽怕我知道?若我不問,你還想瞞多久?】


    我並未打算再瞞下去……


    【誰害的你生出心魔?我嗎?】


    不是你的錯。


    【原來從始至終,你都在猶豫要不要丟下我?】


    ……我不曾這麽想。


    有的傅偏樓仍在喋喋不休,有的傅偏樓則或哭或笑地發瘋,哀怨憎怒,群魔亂舞。


    那些都是假的,應當是假的。


    謝征緘默不語。


    他凝視著麵前的青年,偏生對方不知何時低下了頭,隻能見得蒼白的臉、攢聚的眉、咬緊的唇,宛若一具精致卻脆弱的玉像。


    言語稍一不慎,就會將這具脆弱的玉像摔個粉碎。


    視線盡頭,那瓣殘留著深刻咬痕的嘴唇略略蠕動,好似在質問什麽。


    質問什麽?


    念頭乍一浮現,便湧出無數道聲音。


    吵鬧之中,他辨不出真實,如同懸吊於蛛絲之上,滿身掛礙,步履維艱。


    好半晌,謝征闔上眼,疲累不堪地歎息一聲。


    “不要問了,好不好?”他輕聲說,近乎討饒,“先讓師兄靜一靜……”


    聞言,傅偏樓抬起臉,眸色錯愕至極。


    “……什麽?”


    一切寂寂無聲,謝征掀起眼睫,看到他麵上血色褪盡,慘白如紙。


    “我沒問過。一句也沒有。”


    傅偏樓怔怔望著他,逐漸驚駭欲絕,“你在……跟誰說話?”


    謝征心底狠狠一沉。


    濃重的安神香氣自外間飄來,傅偏樓感到唿吸困難,胸口好似燃了一把火,五髒俱焚。


    他隻是走了一下神。


    他隻是在想,周啟咒法雖不如周霖,可到底也懂,興許能拜托。


    他隻是,從未想過,當真會有這種事情……


    【是從未想過,還是不敢去想?】


    魔諷刺地說:【傅偏樓,你真可笑。我早說過……你會害了他,他也會害了你。】


    【萬劫不複,是也不是?】


    傅偏樓顫抖著起身,接連後退好幾步,脊背撞上桌角,香爐翻倒。


    他看見謝征也變了神色,伸手要抓住他,卻又不清醒地恍惚了一下,指尖與他的衣袖就此錯開。


    “謝征,我……”


    黑霧繚繞,眼前一片模糊,像是又迴到了那個夢中。


    他到底還要害死多少任務者,才肯善罷甘休?


    傅偏樓喘了口氣,驀地慘笑出聲。


    他喃喃問:“……我已將你逼到如斯境地了嗎?”


    最珍重的人為你所累,是何種感受?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反派boss救贖指南(扇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扇九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扇九並收藏反派boss救贖指南(扇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