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般在旁人看來仿佛發瘋一樣的行為,終結在第三年的某一日。


    那一日,問劍穀祠堂裏,自出事以來便明滅不定的弟子命牌徹底熄滅了。


    代表著,留下命牌的那人,身死道消,不再活於此世之間。


    再怎樣自欺欺人,也無法不在事實麵前低首:約莫如其他困頓在秘境中的修士一樣,血肉溶於毒瘴,骨灰揚在火中。但凡血肉之軀,沒有誰會死不了。分別時的安慰之言,又怎能當真?


    唯有傅偏樓很當真。


    每一迴,隻要他走得開,必然不會錯過;走不開,也會托蔚鳳等人抽空去一趟。


    一次次的打探,一次次地失望。


    盡管從頭到尾,他的表現都十分鎮定,仿佛置身事外。可裴君靈捫心自問,就連她,時至如今仍會因一些捕風捉影的消息而心神動蕩、緊張不已,她不敢想象傅偏樓心底是如何百轉千迴。


    對方已不會將心思寫在臉上,瞧不出深淺,但唯有一點,她很清楚。


    倘若傅偏樓真有表麵看上去那般平靜,也不會濁氣反反複複、滅而又生了。


    那個名字仿佛一道沉默的傷疤,埋在他們所有人心底,不敢擅自觸碰,更不敢在傅偏樓麵前提及,生怕撕開血淋淋的創口,叫他雪上加霜。


    沉默許久,裴君靈才輕聲道:“獸穀那邊又有動靜了,你打算何時啟程?”


    “那應當是……最後一塊秘境碎片了。”


    聞言,傅偏樓眉心一跳,神色有一瞬抽搐,快到叫人幾乎以為那是錯覺。


    緊緊凝視著他的裴君靈當然不曾錯過,心中頓時浮起莫大悲哀。


    一時間,也不知是這迴給個痛快好,還是該期望一點一點拖延下去,鈍刀子割肉,直至傷口不那麽疼更好。


    “……不急。”


    失態不過須臾,傅偏樓喝了口茶,說道,“今日先休息會兒,明早上路。”


    “好。”裴君靈勉強對他笑了笑,“那我去準備一下東西,同你一道走。”


    傅偏樓點點頭。


    裴君靈走後,他去往後池沐浴一番,洗去滿身狼藉。換了身新衣,坐在鏡前仔細將發辮束好。


    銅鏡並不十分清晰,裏頭映出的青年,眉目有股模糊的疏冷,看上去頗為陌生。


    他盯著瞧了一會兒,無論是從前的妖道,還是這輩子的傅儀景,都好似不是這副麵貌。


    這樣……仿佛不論遭遇什麽,都沉靜異常的神色,總會令他不由自主想起那個誰都迴避著談論的人。


    許是心有所想,越打量,越錯覺相像。恍恍惚惚,鏡中仿佛真有道冷清的影子,隔著鏡麵望向他,眸底有如雪融冰碎,流露出晏晏笑意。


    “謝征……”


    被蠱惑般,傅偏樓不覺伸出手,喃喃摸上鏡麵。


    指尖冰冷如霜,他驟然迴神,沒有挪開,唇邊彎起一抹自嘲的嗤笑。


    身死,道消,不複再見。


    氣息也好,溫度也罷,皆隨經年埋葬在記憶中,變得朦朧而模糊。


    自那一役後,宣雲平蹤跡全無,他婉拒古龍留在龍族的提議,隨無律一起迴了問劍穀。


    送川潺潺不息,雙子峰一如既往。登天橋後的竹林蔥蘢繁茂,月初夜間,卻不再有對練之人,也沒有香氣纏人的一碗紅豆湯。


    弟子東舍小院無人打理,已雜草叢生,淹沒了他們常常下棋煮茶的那方石桌凳腳。


    門扉緊閉,室內冷寂,空無一物,故人無影。


    命牌熄滅後,所有人都覺得謝征死了。


    那般詭譎的毒瘴,天災也似的火焰,怎麽可能還有生機?


    有好事者曾琢磨仙境七傑的名號是就此擱置,還是另尋他人補足;陳不追推算過許多次,所得仍一片混沌;就連無律,偶爾,也會對著穀中一些殘留的痕跡發會兒呆。


    他們傷起心來總躲著他,從不提什麽泄氣話。可傅偏樓知道,十年以來,周而反複的失望已磨滅了所有僥幸。


    謝征已歿於獸穀秘境沒有誰仍會質疑。


    ……那他呢?


    傅偏樓想,他尚還信誓旦旦地覺得,那人還活著嗎?


    任務者也是人,即便有係統在,身處絕境,該死依舊會死。


    若謝征當初有把握,定然將說與他聽,好安他的心,而非一句輕飄飄的“有011在,不會有事”。


    不,別說在崩毀的獸穀秘境中活下來,就是與秦知鄰的神魂相爭,他恐怕都沒有信心。否則一道出來便是……


    “偏樓,”隱隱約約,傅偏樓好像聽到了那道訣別的聲音,“照顧好自己。”


    “……我答應過你,出去以後,任你處置。”


    語氣柔和至極,蕩在耳畔,卻猶如焚心。


    ……任他處置。


    傅偏樓驀地慘笑,嗓子裏沒有吐出半點哀泣,鏡中之人眼眸陰翳濃重,漂浮著宛若憎恨一般尖銳的怨憤。


    倘若當真任他處置,倒是從那鬼地方活著出來啊!


    “當”地一聲,銅鏡應聲而碎。


    傅偏樓怔怔瞧著裏頭四分五裂的自己,緩緩抽開流血的手,一言不發坐迴桌前。


    血珠從傷口滲出,順著白皙的腕骨,一路滲入紅繩之中,顯得色澤愈發豔麗。


    他低眸瞥見,抹去了那道痕跡。接著,指腹勾入頸間,兩枚小巧玉牌隨著力道從衣襟中跳出,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一塊刻著“儀景”,另一塊刻著“清規”。


    一者瑩瑩泛光,另一者沉寂如灰燼。


    命牌暗下後,傅偏樓將之從祠堂裏取了出來,隨身攜帶。他不知道這番舉動有何意義,就像他也不知道,事到如今,再執著於追尋秘境碎片又有何意義。


    就好像不承認,不放棄,就還有一線希望,一絲生機。


    可轉眼之間,就僅剩了一塊。


    漫長的淩遲終於快到了盡頭,可他心底卻浮現出無盡的恐懼。


    倘若這次,這次也什麽都沒有……


    他不怕等,等多久都不要緊。


    但好像,如今,就要連等下去的念想都失去了。


    傅偏樓攥緊兩塊命牌,仿佛要將其掐入骨血,緩緩伏身,挺直的脊梁跟著一道彎曲塌陷,蜷縮起來。


    藏在雙臂交織出的黑暗裏,他側首定定睨著那兩枚拴在一起的命牌。


    宛若一尊凝固的石雕,他從天明瞧到了天黑。


    第213章 歸人


    冬寒未過, 黎明即起,酒齋中已人流不息。


    這座立足於獸穀中的樓閣雖打著過路歇腳的旗號,大部分時候則是作為打探消息、私下交易的地方使用。僅需幾十枚靈石, 就能入內聽一耳朵, 機靈點的修士籍此,便可對最新動向了如指掌。


    故而一大早, 相約在此碰頭的不在少數。


    岑起帶著幾名師弟走入酒齋,一眼瞧見了窗邊桌旁衝自己招手的金羽。


    “金道友。”他走過去, 簡略打了個招唿, “別來無恙?”


    “還不錯。”


    金羽點點頭, 對身邊的幾名修士介紹道:“師兄, 師姐, 這位便是我先前所說,落日崖的岑起,岑道友。”


    “早聞道友之名, 如今一見,果真是人中龍鳳。”


    一名男子笑著客套, “年紀輕輕便已臻至結丹巔峰, 距元嬰期一步之遙。小師妹, 你一向自詡天資過人, 這麽看來還是落後一籌, 可要加把勁啊。”


    金羽聽出他的揶揄之意,輕哼一聲:“一個小境界而已。”


    “道友過譽了。”


    岑起不善交際,但也聽得出對方有意拉近關係,麵色稍稍緩和,“我還差得遠。霓光宗彎刀可攻可守,出其不意, 真打起來,還不知鹿死誰手。”


    兩撥人客客氣氣,不一會兒熟悉起來,相談甚歡。


    “話說迴來,這邊修為高深的家夥可真多。”


    金羽喝了點酒,掃過周圍,不禁出聲感歎,“結丹以下,什麽都不是,元嬰大能都時不時能見到。外頭橫行霸道慣了的,到這兒來都得縮著脖子做人。”


    “畢竟是獸穀。”


    她師兄接話道,“鎖了三百餘年,甚至一度自成洞天秘境。裏頭的好東西,有些就連化神修士都會心動,不怪天下人趨之若鶩。”


    “是啊,我們不也是趁機來撈上一筆麽。”


    “隻是餘火還未滅盡,仍有毒瘴流連,清毒丹的價錢可不便宜……”


    “更何況。”岑起道,“近來,最後一塊秘境碎片也快燒盡了。”


    此言一出,在座各人臉色皆有些微妙。


    十年前,獸穀秘境焚毀,散落為許多塊大大小小的碎片,分布在獸穀各處。


    每一塊都被白焰包裹,灼燒著蘊含的毒瘴,是不可觸及的禁地。


    曾有化神修士自恃修為高深,妄圖強行入內,方才靠近,便被火焰纏身,狼狽地逃出來後身中劇毒,丟了半條命不說,修為也連連跌落。


    前車之鑒後,再無人敢硬闖,就算秘境中藏著的天材地寶再多,有命才能消受。


    好在那毒瘴與白焰相輔相成,一旦毒瘴燒淨,火焰也會隨之熄滅。


    而獸穀北邊那一大片地方,熊熊燃了近十載,終於有了消減的兆頭。


    “聽說……”金羽壓低聲音,“當年,沒能拿到的幽冥石就在其中。故而最近過來的人與妖,愈發多了。”


    “不就一塊破石頭,”落日崖一個年紀不大的少年撇撇嘴,“既不能增長修為,又不能洗刷靈根的,要來有什麽用處?”


    岑起拿劍柄敲了下他的腦袋:“天真。”


    那少年“哎呦”一聲,臉上頓時露出不滿之色;岑起歎了聲,說道:“是,對我們而言,確實是塊用不上的破石頭。但你可明白,那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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