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再迴過神,傅偏樓已不省人事。


    身後,清雲宗的人不知何時圍了上來,那個被禁言過的長老陰惻惻道:“無律真人,這演得是哪一出?不會是尋得幽冥石,想要做戲私吞……”


    陰陽怪氣的音調尚未落地,他的身體便倒飛出去,摔得七葷八素。


    無律收迴手,逐個淡淡看去,見者無不膽寒。


    收斂目光,她冷聲道:


    “想要叫喚,讓你們宗主親自過來叫。一群廢物,少在這裏丟人現眼。”


    “……宗主……”


    有修士忽然訥訥出聲。


    他的眼神凝望著天邊,無律一愣,爾迴首。


    天邊高高在上地站著一個人。


    雪發為風朝後掀去,幾縷發絲掠過殊異眉眼,神色冷漠。


    長身玉立,姿容高渺,未見仔細,便感到難以言喻的深厚威儀。


    無律不可自抑地顫抖起來。


    “柳長英……”


    她一錯不錯地盯著那道人影,見他由遠及近,踏空而來,高高在上,如同仙神。


    冷漠,而又無情。


    仙神嗓音無波無瀾,傳遍下方每一位修士耳畔,冷漠至極:“凡屬清雲宗者,隨我一道,捉拿傅偏樓。”


    懷中弟子的聲息十分淺淡,令無律甚至有種會隨時消逝的錯覺。一股異樣的冰冷從心底爬上脊背,接著,在眼眸深處蕩漾開來。


    曾幾何時,她好像領略過類似的顫栗。


    是了,無律想,是那個時候


    是這具名為柳長英的傀儡,第一次站在她眼前的時候。他為自己帶來了樣東西。


    白承修的死訊,葉因的遺物寒蠶衣。


    以及……她的兄長已不在了的殘酷事實。


    ……


    許多年前,清雲宗柳氏娶來天底下最後一名無垢道體的孤女,誕下一雙兒女。


    男孩名長英,女孩名天歌。


    孤女去世,接著,這兩名血脈稀罕的雙子便被謹慎地圈養起來,像一對名貴的鸝鳥,也像隨時會被宰殺的豬玀。


    許是怕弄壞孩童脆弱的身體,除了定期取一些血,清雲宗不曾做過別的事。


    兄妹倆戰戰兢兢地在眾多覬覦中長到知人事的年紀,隨即,被當時的宗主轉手送給了方陲。


    名義上為師徒,實則,不過兩塊上佳的血肉材料,充作拉攏這位瘋子煉器師的誘餌。


    初見之時,柳天歌被對方狂熱貪婪的視線嚇得瑟瑟發抖,一個勁往柳長英懷裏鑽;而她的哥哥安撫般抱緊她,不閃不避地與方陲對視。


    無垢道體向來一脈單傳,許是如此,驚才絕豔的柳長英之後,柳天歌便泯然眾人。


    五行雜靈根,心性也軟弱,並非修道的好料子。不像哥哥,天靈根不說,早熟聰慧,從小就知道護著妹妹,意誌極其堅定。


    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就這樣,柳長英被選中,長年留在清雲峰峰頂閉關;而柳天歌被趕下山腰,與尋常弟子一起修行。雖也掛名在方陲門下,卻無師徒之實。


    那些趾高氣揚的弟子往往會用蔑視的眼神看她,教導術法與槍法的先生也對她極其不耐因她實在愚鈍,旁人學上半日便會的東西,她翻來覆去要琢磨好幾天。


    閑言碎語幾乎填滿身邊的每一個角落,走到哪兒都有人說:


    看,那就是沾了同胞哥哥的光,破例收入方長老座下的小廢物。


    為何一母所生,有如雲泥之別?


    柳家怎麽想的,按照宗門氏族慣例,此類弟子該下放凡間,幾十年了此一生才對。


    沒用,拖累,蠢材。


    類似的言論聽得多了,柳天歌曾不止一迴委屈地想過,若是可以,她願意當個凡人,而非留在仙門受盡誹議屈辱。


    找一間寒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種田養花,縫衣喝茶,到底也逍遙。


    然而,別說去當凡人,就連這小小山頭,她也走不出去。方陲再怎麽對她不上心,也不會允許一具無垢道體出門亂跑。


    更何況,她舍不下柳長英。


    人人皆稱他為天才,可在柳天歌看來,那實在是位笨拙的兄長。


    一天到晚,除了在山上修行,就是在書閣看書。從不會說什麽好聽的話,也不會討人歡心。


    柳天歌每每問他,為什麽我們不能像清雲宗的其他弟子一樣下山去?


    他便答,天歌,你我與那些人不同。


    無垢道體,人皆覬覦,外麵對我們而言太過危險。需定心修煉,不可懈怠。


    柳天歌於是又問他,那為什麽我不能到清雲峰頂找你?


    他便再答,天歌,你與我也不同。


    靈根駁雜,進境緩慢,峰頂乃下一任宗主潛修之地,你還太弱。需定心修煉,不可懈怠。


    說來說去,到最後,還是那兩句,比丹鼎閣門前傻乎乎的掃地童子還要無趣。


    可如此無趣之人,仍會在晚間下山來見她,講些故事給她聽。


    那些皆為書上所記,沒有一樣是他親眼所見,柳天歌知道,因其中許多,她也在書上見過。


    她不曾揭穿,隻在心裏默默歎息,傻哥哥,一個字都不改,過目不忘是叫你這麽用麽?


    可那一刻,她也清楚地意識到一件事。


    看似穩坐雲端的兄長,興許比她還要寂寞。


    柳長英在山上做些什麽,她不知道。


    方陲和秦知鄰會怎樣待他,她也不知道。


    隻是年歲漸長,眼睜睜瞧著曾經伶俐的少年被與世隔絕的生活養成了一張白紙,一言一行,都像被定好了似的,半分差錯也無。


    她便大抵能猜到,對方替自己擋走了怎樣的災禍。


    這樣的柳長英隻會在麵對她時,還浮現些許波瀾,可她是個沒用的小廢物,什麽都做不了。


    所以,哪怕不能保護哥哥,留下來陪陪他,予他一星半點的慰藉,那也是很好的。


    懷抱著這般想法,柳天歌在清雲宗忍耐過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直至一個人的出現,打破了這潭死水。


    傳聞中隨心所欲、自由自在的白龍真君。


    那是她的第二位兄長,並非親生,卻勝似親生。


    與默默關懷她、與她一道長大的柳長英不同,白承修亦師亦友,教會了她許多東西。


    如何明事理,如何斷是非,如何活得快意。


    各式各樣的術法、機關,見聞、趣談。不再是紙上談兵,走過萬千山水之人就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滿眼含笑,明睿瀟灑。


    他曾與她說,天歌,你的天資其實不遜於長英,隻是還未開竅。


    假以時日,待你摸索到你的“道”,定能進境神速。


    那時候柳天歌心想,開不開竅也無所謂。


    倘若能一直如此,叫她當一輩子的小廢物,她也願意。


    因為柳長英與白承修,是全天下最好的兩位兄長。隻要他們好好的,她便無憂無愁。


    然而,事不遂人願。


    被以術法奪走胎兒,關在清雲宗的地牢裏的那段時日裏,柳天歌一直在想,她的哥哥到底被弄去了哪裏?


    真正的柳長英絕不可能做出這種事情無論是她,還是白承修,都很清楚。


    不是被操縱、也非換了芯,言行舉止都與原本無異,唯獨失卻了感情。因此,成了徹頭徹尾的一樣物件。


    物件祭爐,又成了任人擺布的傀儡。


    那具傀儡拎著葉因留與她的寒蠶衣,扔在牢裏破布一樣的她身上,平淡地告訴她都結束了,你可以走了。


    七傑與白承修皆死,天道已奪,她不再有任何用處。


    他殺了那麽多人,獨獨放過了她,隻以天道勒令,從今往後,世間再無柳天歌。


    到底為何會放過她,背後是否有何陰謀,她已無力去想。


    好似大夢一場,剩下的唯有疲憊,不知該往何處去,不知要怎麽辦。


    渾渾噩噩、麻木不仁地度過一段時日後,忽然有一日,她想:活著的隻有我了。


    除了她,誰還知曉當年的真相?誰還明白孽龍是為人汙蔑所傳,而天下第一人隻是一具傀儡?


    她曾被兩位兄長保護了那般久,嬌縱得天真、幼稚、而又荒廢。


    如今,也輪到她為他們做點什麽了。


    她要變強,強到足矣殺死柳長英,洗清白龍莫須有的罪名,摧毀奪天盟的野望。


    她要活下去,活得比任何人都逍遙,世間再無任何戒律能規束她。


    此後遁入問劍穀,棄槍從劍,一日千裏。


    不再有清雲宗的柳天歌,唯剩問劍穀的無律真人。隨心所欲、自由自在。


    ……


    陰雲罩頂。


    柳天歌緩緩仰起臉,望了過去。


    柳長英也低眉斂目,看了迴來。


    四目相對的刹那間,她眼中驟然綻出無比淒厲的光。


    捉拿傅偏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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