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明聆困惑地皺起眉:“儀景的意思是?”


    “說到底,有關那妖修的事情都是猜測,它和負有何關係,還不能下定論。”


    傅偏樓道,“貿然問出口,萬一惹惱了穀主,就不妙了。”


    “這樁事過去不足五十載。既然對方原本藏身於外門,想來,說不定還能找到當時與他相處過的師兄師姐……穀主當年態度如何,也可詢問幾位長老。”


    “攻人先攻心,”他凝望著宣明聆的眼睛,慢吞吞地說,“攻心先知人。”


    “無論是想要那朵返生花,還是想弄懂穀主的真正想法……在那之前,需得找出他的破綻。”


    “……”


    宣明聆沉默片刻,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儀景所言不錯,是我莽撞了。”他平靜不少,微微苦笑,“就依你的話,我去尋人問上一問。”


    “我也去!”蔚鳳跟著站起。


    “一道吧。”謝征說,“雖說才過去五十載,但既然穀主不欲旁人多提落英前輩,探查起來應要費些工夫。”


    傅偏樓長長一歎:“這時候,若是瓊光師弟在就好了。外門上下似乎就沒有他不認識的人。”


    他本是隨口感慨,卻不想話音剛落,草廬簾外便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傅師兄找我?”


    一隻手撩起竹簾,圓臉修士探頭進來,奇怪地問。


    “瓊光師弟?”


    異口同聲的唿喚之後,瓊光受寵若驚,撓撓頭發笑道:“嗯,我聽聞謝師兄醒了,就趕迴來看一看。”


    他想起方才聽到的話,眨眨眼:“這麽看來……好像,來得正是時候?”


    *


    有瓊光這場及時雨一下,探查之事順理成章。


    他本就人緣極好,以雜靈根之身殺入內門後,更是成了外峰有名有姓的榜樣。


    近些時日為了尋到師寅下落,本就打通許多人脈,這會兒剛好派的上用場。


    不到半月,妖修潛入穀中、偽裝弟子襲擊穀主夫人一事,便有了八成的眉目。


    尤其是從成化長老那邊得知,那妖修是由宣雲平親自拿下,關押審訊、挫骨揚灰後,宣明聆在房中枯坐至深夜,抱著他的珊瑚琴,獨自上了三味靜峰。


    對於他的到來,宣雲平並不驚訝。


    從前繁花似錦的山頭庭院,如今一片蕭瑟,僅剩些不凡的靈植,不需打理也能盛開。


    亭中,不見總是溫柔微笑的惜花女子,唯有兩位男子隔著桌凳對視。


    先開口的,是宣雲平。


    “我聽恕己說了,”他道,“你和你那幫人,最近在查當年的事?”


    男人冷肅的臉龐上,露出陰沉的譏嘲:“怎麽,你娘故去這麽多年了,到今日才曉得要找元兇泄憤?還是說你們有別的心思?”


    那雙猶如鷹隼的眼眸緊緊逼視過來,像看穿一切,攜有滔天怒意。


    宣明聆則不慌不忙地架好琴,淺淺低首,一邊撥弦調音,一邊輕聲道:


    “久疏問候,父親大壽將至,明聆欲恭祝一曲。”


    抬眸,宣明聆仔細著月光下男人的神色,問:“您可願聽?”


    哪怕在宣雲平麵前,他也向來鮮少這麽稱唿,不是師尊、便是穀主。


    宣雲平皺了皺眉,沒有迴話。


    宣明聆便當他應下,自顧自地彈奏起來。


    泠泠樂聲從指間流泄,曲調舒緩悠揚,似鳥語花香,初春萌芽。


    端坐琴前的宣明聆一心一意望著琴弦,過了一會兒,才在琴聲掩映中低低開口。


    “父親覺得,這一曲可熟悉?”


    半晌,宣雲平語氣莫名地道:“這……”


    “那是明聆十歲那年,”宣明聆道,“您教我的。”


    彼時,也不知是哪裏討得了宣雲平的歡心,一貫隻教他習劍,教他不準哭哭啼啼、從地上爬起來繼續的男人突發興致,送了他一架古琴。


    這一禮物,曾讓少年時極想博得父親認可的他一度十分高興,珍惜不已。


    “您說,此物乃娘親生前所愛。”宣明聆垂眸,“您不通音律,唯獨此曲,為你們二人定情時,娘親奏與您聽,手把手教會了您。”


    “於是那一晚,您也將之教會了我。”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他的父親給予過他的溫情。


    從那往後,宣明聆時不時就會找來琴譜,想著日後討人開心。


    可惜……沒有日後。


    宣雲平眸光微動,這番話似乎讓他迴想起很久以前,和愛妻舉案齊眉的日子。一時間門,他的神態不禁柔和下來。


    他盯著眼前的青年,對方低眉斂目,清透的瞳仁凝視琴弦,唇邊含笑,說不出的溫柔。


    這副麵貌,和過去的落英真人那般相似。


    使他放於膝上的手指竟略略顫抖。


    宣明聆仿佛知曉那道迷離的注視在透過他看著誰,問道:


    “父親,我與娘親……是不是有些像?”


    他抬起頭來,笑意淡去,素來令人如沐春風的那張臉,陡然變得凜冽刺骨,眉眼鋒利,不可逼視。


    與宣雲平遙遙相對,兩人從沒有哪一刻如此相似。


    “那……”宣明聆一字字問,“我與您呢?”


    “我們可像?”


    “放肆!”


    宣雲平一甩袖,琴弦截截崩斷,宣明聆臉色一白,內息翻湧,唇邊逸出一縷血來。


    那擾人心神的琴音消弭後,男人盛怒斥道:


    “與誰學了這些不三不四的話,就敢來我這裏胡言亂語了?宣明聆,當我不清楚你的來意?”


    “今夜過來,想必是為那錯過宗門大比的弟子討要返生花?”


    “真是打得好算盤,身為人子,不為生母,反倒為不相幹的人奔波,圖謀到這裏……”


    宣雲平厲聲道,“我怎會有你這般的孽子!跪下!”


    宣明聆不跪。


    “孽子?”他冷冷盯著宣雲平,“敢問父親,孽在何處?”


    指尖擦過臉頰,“是說這張與您相像的臉”


    又擦過唇角的血,“還是說這身與您同緣的血脈?”


    宣雲平沒料到他會忤逆自己,愣怔一瞬後,勃然大怒。


    “你……”


    被威壓逼得半跪於地,宣明聆絲毫不懼地打斷他,急促道:


    “五十年前,娘親身體抱恙,大限將至。”


    落英真人天賦並不好,也無心求道,一身修為多出自於天材地寶的堆積。


    能到元嬰期,本就不容易,再突破不得,壽元便也局限,能與宣雲平相伴五百載,已是得了很多延年益壽的靈丹的結果。


    “她自知即將迎來天人五衰,故而想著誕下子嗣,為你留一個念想。”


    “於是,便有了我。”


    驀地哂笑一聲,宣明聆咳嗽著:“可她沒能料到,偏偏就是那段時日,有位不速之客找上了門。”


    “本該死去幾百年的家夥,被神通廣大的父親保下一條命,苟且偷生。”


    “碌碌許久,終於得知曾經心係的那位女子,嫁給了當初殺死他的元兇,恩愛不疑。於是妒火難消、由愛生恨,轉為妖修遮掩氣息混入問劍穀,為的,是帶她一並走。”


    “來到穀中後,他卻發現嗬嗬,什麽恩愛不疑?”


    宣明聆仰起臉,去看他那高高在上的父親,“這對璧人,竟一直有著嫌隙;而此嫌隙,竟是早早死去的他,妖皇負!”


    宣雲平寒聲道:“住口!”


    “你是從何得知這個名字?這些事?”他神情變換,恍然道,“是那個有傳承的小子?兩儀劍與他多嘴?”


    “不管我是從何得知……父親。”


    宣明聆悄愴地顫聲道,“我從沒想過,您,居然從沒有選擇過相信娘親。”


    宣雲平攥緊雙手,胸口不斷起伏,死死盯著他。


    “妖皇狡詐殘忍,心性詭譎。”宣明聆問,“他刻意扮作外門弟子,討娘親歡心,潛伏許久才動手,何嚐沒有構陷的意思?”


    “娘親與他本就不是同道中人,就算過去曾有露水姻緣,後來一刀兩斷,也未曾猶豫。她待你如何,是否真心,相處多年,你莫非瞧不出來?寧可懷疑枕邊人,也不願看清眼前,堂堂劍尊,懦弱至此!”


    “卻還聽信妖皇臨終前惡意的讒言、和故弄玄虛的假象,覺得我乃娘親與他私通所得?為她潑上此等汙名?”


    “宣雲平,你有本事就剖開我看看,看看我到底是人是妖!”


    說到後邊,宣明聆動了肝火,胸口悶痛,不顧為人子該有的尊敬,連著血一並將話嘔出。


    “疑她忠貞、欺她孩兒、斷她愛琴……”


    “若娘親泉下有知,你該以何顏麵去見她!”


    “住口……”宣雲平生生拍碎了身前的石桌,“住口!”


    靈壓蕩開,宣明聆如他所願住了口,一雙眼睛卻仍望著他,麵色慘白。


    這副模樣,與五十年前唐亭垂危伏床之時,如此相像。


    被負重傷,迎著天人五衰,她執意要生下宣明聆。


    哪怕同樣聽見了妖皇伏誅時那一句不懷好意、引人生疑的話,也沒有絲毫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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