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了頓,又歎道:“不過,那人不這樣想。”


    “在他眼裏,我似乎是個天生的壞種。”他喃喃自語,“倘若如此想,當初為什麽要將我從牙行買下,又照顧到今天?”


    “我不明白,謝征,我不明白。”


    露出的那隻漆黑眼眸中萬分茫然,“他不似程行一樣利用我……我曾以為,這輩子會有所不同。”


    如果說在見到謝征之前,他還僅僅是心底懷有疑慮,能尋到借口搪塞過去的話。


    想起先前種種、尤其是經曆過上輩子那個安撫般的擁抱後,傅偏樓終於認清。


    真心和假意,原來差別這樣大。


    隻體會過一次,就再也沒法蒙騙自己了。


    “到頭來,好像沒什麽兩樣。”


    他望著欲言又止的謝征,笑了一下,將茶水一飲而盡。


    隨即想通了什麽似的,輕快道:“罷了,往後總會有的,時日還長。”


    聞言,謝征陡然不忍,想要握住他的手,說點什麽。


    眼前之人的模樣卻又一次開始模糊、崩塌。


    宛如被抹消的塗鴉,一重又一重的顏料堆疊上去,瞬息之間門,堆疊出了另一幅樣子的傅偏樓。


    第四世的輪迴開始了。


    *


    還未從青年悵然含笑的模樣中迴過神來,衣襟便被狠狠揪住。


    猶如困獸一般,這一世的傅偏樓瞪著他,語調激越:“你知道,是不是?你一定知道!”


    “係統是真的嗎?所謂的救贖任務,是真的嗎?那些人都在騙我?他們對我的好,都是另有目的?”


    他急促地問著,像是下一刻便會窒息,嗓音隱忍,“告訴我,這些,是不是魔在騙我?我不想再這樣疑神疑鬼下去了……告訴我!”


    焦灼、期許、惶恐。


    謝征一眼便明白過來上輩子的最後,魔知道了係統和任務的存在。


    他扶住傅偏樓的肩,注視著他的眼睛,淡淡道:“傅偏樓,冷靜些。”


    “我……”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傅偏樓閉了閉眼,鬆開手。


    他的氣勢轉瞬萎靡下去,頹然垂下頭,麵上流露出一抹痛苦,“我也想冷靜。”


    “可我快被逼瘋了,謝征。”他喃喃道,“那個人興許也快被我逼瘋了。”


    他絮絮地說著,這一世買下他的,是位溫柔體貼的女子,名喚徐寧寧。


    即便也有膽小的一麵像是被妖修嚇得瑟瑟發抖,不敢動彈;或是迫於成玄淫威,眼睜睜看著他被拉去放血煉丹。


    但她也會因此愧疚,憐惜他,加倍地關懷他。


    ……就像母親一樣。


    可傅偏樓不敢相信。


    魔告訴他的那些東西,還有不斷迴想起、印證了它的話的前世記憶,都令他無法安下心來。


    這樣一來,很多事都解釋得通。


    程行和尚峰為何會那樣對他,為何知道很多東西,又為何有時會自言自語,說些古怪的言辭。


    所有的一切堆積在心底,仿佛撕開一道裂口,空洞洞地往外漏風,怎麽也填補不滿。


    於是,徐寧寧越是關照他、憐愛他,他便越得寸進尺。


    她對他的那些善意和包容,就像一粒細小的冰珠,融化蒸幹在皸裂的廢土上,隻會在稍縱即逝的滿足後帶來更大的空虛。


    我隻看著你、念著你、有什麽都給你。


    所以,若你真心待我,便也看著我、念著我、有什麽都給我才行。


    一步步的退讓,令那位女子的底線再三降低,對他幾乎有求必應。


    傅偏樓便也加倍地迴饋過去,洗煉靈根的血丹、溫養神識的寶玉、提升修為的天材地寶……但凡徐寧寧想要,他都雙手奉上。


    這般有些病態的依附關係,一度也達到某種平衡。


    他享受徐寧寧的關心,徐寧寧靠他在修真界生存。


    直到為對方張羅婚事,嫁給她心屬的男子。


    直到……兩人誕下孩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一切都變了,傅偏樓發覺,徐寧寧待他愈發敷衍,所有心思,盡數給了她的家人。


    他一手促成的、真正的家人。


    壓抑許久的不安猛然爆發,他與徐寧寧大吵一架,說到最後,兩人都吵出了火氣。


    “還不夠嗎?她問我。”


    傅偏樓低低道,“她說,我將你撫養到大,從沒委屈過你。這些年,我應付得真的很辛苦,好不容易才安穩下來,求你放過我好不好?”


    “假的,都是假的。”


    他說著,忍不住攥緊謝征的衣袖,“我知道,我很難纏。可是,她果真沒有半點真心在嗎?”


    “到底是我錯怪了她,還是,一切都是……為了所謂的‘救贖任務’?在她眼裏,我究竟算什麽?”


    謝征任由他拽著,過了片刻,輕聲道:


    “傅偏樓,自古以來有一個詞,叫人心易變。”


    他穩穩扶住對方,如同浪潮中屹立不倒的一葉扁舟。


    “如今待你好者,從前說不定與你交惡;如今與你淡薄者,過去未必沒有真心。”


    傅偏樓抬起臉,嘴唇有些哆嗦。


    “人非草木,就算起初是為任務而來,相處後生出感情,很尋常。同樣的,就算感情深厚,彼此埋怨磋磨,最終落得陌路,也很尋常。”


    興許是他的語氣太過平靜,不知不覺,傅偏樓也跟著平靜下去。


    謝征目光柔和幾分,撫過他先前因情緒激動,微微泛紅的眼尾。


    過分的寄望,帶來過分的失望。


    給予的東西又被收迴,無外乎傅偏樓會如此偏激。


    “是……嗎?”


    傅偏樓澀聲問,“她會那樣關照我,不止是因為任務嗎?”


    “這該問你。”謝征望著他,“是真是假,其實你知道的。對不對?”


    “……”


    眼前浮現出很久以前,才將他買迴家時,女子捏了捏他的胳膊,又有些好奇,又有些憐憫的眼神。


    反派boss果然都有點悲慘經曆在的,她嘀咕著,又笑著揉弄他的發頂。


    說,別怕,看你瘦的,胃肯定虛。先喝點粥養一養,還不能吃太好的,會生病。


    那一碗白粥又香又暖,就像她的懷抱一般,不知安撫過他多少難捱的日夜。


    謝征所言不錯,其實,他是知道的。


    分明待他這樣好,他卻聽了魔的教唆,從未真正相信過對方。


    誰能經得住真心被長久地懷疑、踐踏呢?


    徐寧寧會覺得辛苦,與他離心,想要逃走,也理所應當吧。


    “……是我對不起她。”


    傅偏樓苦笑著,睜大眼眸,直直瞧向窗外。


    “可我該怎麽辦呢?一旦走出這裏,我又會全都忘記……”


    “那樣下去,我會變成什麽樣?我會做出什麽事來?”


    他咬住嘴唇,不敢往下想。


    “你什麽也不會做的。”謝征卻很篤定。


    傅偏樓向來如此,總會苛責自己,瞧著難以捉摸、陰晴不定,其實好欺負得很。


    這麽想著,又有些心憐。


    被那樣的眼神看著,傅偏樓愣了愣,手指蜷起,一時說不出話。


    好半晌,才鼓足了勇氣,說:“你好似很了解我。”


    “魔的事情、任務者的事情、輪迴的事情……都半點不意外,你早就知道這些。”


    “為什麽?”他喃喃道,“謝征,你究竟是……”


    這句話到底沒能問出口。


    就在心神動搖的那一刻,謝征已聽不見他的聲音。


    再睜開眼時,一個有著清秀臉蛋的小姑娘坐在桌旁,陰沉地瞪著對麵。


    謝征記得她的名字是那個叫作方小茜的任務者。


    傅偏樓的第五世。


    方小茜一臉不快,衝對麵大聲斥責:“你知不知道,獸穀秘境一開,這個副本過後,蔚鳳就要黑化,從此離開問劍穀了!”


    “真沒用,怎麽到現在還沒半點進展?我不管,在他走之前,你必須和他留下聯係,得不到他的心,還得不到他的人嗎?”


    說著,她從懷裏掏出一個玉瓶,塞進對麵垂著頭、看不清神色的傅偏樓手中。


    “這個裏邊,是我從虞淵搞來的春蠱。”她說,“中了這個,任修為再高,也隻會淪為毫無理智、隻知發.情的野獸。”


    “騙蔚鳳服下,今晚爬上他的床,明白沒有?”


    謝征:“……”


    過去,竟還有這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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