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怪你?”傅偏樓撇撇嘴,“怪他自己。”


    不管何時何事,他總這般偏心,聽不得有人說謝征半點不好;哪怕是玩笑,也不自覺地給師兄開脫,活生生一副被迷昏了頭腦的模樣。


    謝征眸光掃過他百無聊賴折騰杯子的動作,眼底掠過一絲笑意,又投入到手中書冊上。


    自從那一日,傅偏樓叫他慢慢來後,謝征便不再勉強自己去考慮太多。


    生平首次,他放棄了思索和規劃,放縱地從心所欲,以最愜意的姿態與對方相處。


    結果出乎意料的順心合意。


    他們曾一起生活過許多年,一些習慣早就深入骨髓,即便如今相處間不時會染上幾分曖昧,可那也並不令人厭煩。


    不如說,對於傅偏樓不時流露出的癡迷、眷戀與依賴,謝征反而會覺得很好。


    沒有人會討厭被放在心上惦念。


    更何況……他從很早起,就對傅偏樓有種莫名的占有欲。


    在他的有意應允下,傅偏樓也愈發放肆大膽。


    比如杯子玩厭了,幹脆扯過謝征的衣袖,從錦緞花紋一路戳戳點點,擺弄起對方修長白皙、猶如玉器的手指。


    略帶好奇地比對,謝征的手要大他些許,骨節分明,令人聯想到清雋的竹節。


    掌心溫熱,肌膚相貼,便會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傅偏樓有些出神地凝視著,想到就是這樣一隻手,一直牽著他、護著他,暖和著他。


    從小到大,將他從一潭泥沼中拉出來,走到了今日。


    他忽地生出滿懷溫存,喃喃喚了一聲:“謝征……”


    “嗯?”


    抬眼對上一雙漆黑眼眸,幽井似的,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形。


    氣氛正好,傅偏樓心中一動,剛想說點什麽,院口突然傳來一道動靜。


    “呃……”


    像是沒想到會看見這副場景,陳不追愣了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開眼。


    “我好像,來的不是時候?”


    傅偏樓:“……”


    是很不是時候!


    第163章 重建


    不自在僅有短短一瞬, 傅偏樓很快調整好表情,神色自若地鬆開謝征的手。


    “有朋自遠方來,怎麽會不是時候?”他朝身旁比了個“請”的手勢, “這邊坐吧。小草。”


    盡管喚得親近, 語氣柔和,陳不追莫名從那兩個字裏聽出一股咬牙切齒的味道,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看來是攪了偏樓哥的好事啊。


    他輕咳一聲,邁入別院中,扭頭對身後喊道:“師弟,你也進來。”


    陳不追的師弟?楊不悔?他也來了?


    傅偏樓一挑眉, 隻見麵容俊逸、氣質沉著的玄衣青年緊鎖眉宇,慢吞吞地走入眼簾。


    並蒂之卷一別後,意外接二連三,他根本沒有閑工夫去關注其他東西。


    如今一見,發覺楊不悔雖依舊眉目刻薄,身上那股鬱鬱難平的勁兒卻去了不少,整個人都顯得平和許多。


    修為也一舉攀上築基, 想來, 是已用過他給的血丹, 洗煉了靈根。


    打量不過須臾之間,傅偏樓很快收斂目光,眼睫微垂,意料之中地淺淺勾唇。


    一旁謝征瞥來一眼, 將書冊收好, 起身拍了拍他的發頂:“我去沏茶。”


    陳不追連忙道:“謝大哥不必勞煩,此迴我領師弟來,非為作客, 是有事相告。”


    “不急。”看他模樣頗為焦躁,謝征出言安撫,“邊喝茶,邊慢慢說。”


    他平靜的態度感染到陳不追,令他繃緊的神思不由自主鬆懈幾分,眼底重又浮現了一貫明快清澈的笑意:“好。”


    目送謝征迴了屋,傅偏樓轉頭看向欲言又止的楊不悔,眯了眯眼,主動提及:“那枚丹藥,你服下了?”


    “……是。”


    楊不悔抿了下唇,忽而深深俯腰叩首,“多謝傅道友再造之恩。”


    這般肅穆誠懇的姿態嚇了陳不追一跳,同歸於陳勤座下,這些年來,他最清楚楊不悔脾性倔強高傲到何種程度。


    未曾想到,對方在麵對傅偏樓時竟會放下那份自尊心,小心翼翼,堪稱恭敬。


    “我便說為何你非要跟來……”


    陳不追明白了些什麽,望著傅偏樓,“他修為大增,是偏樓哥幫了忙?”


    “從前偶然所得的奇藥罷了,不打緊,放在我這裏也無用,不如給需要的人。”


    傅偏樓淡淡揭過,他如今可不會再做什麽放血煉丹的蠢事,便也不欲多談,與楊不悔說,“再造之恩談不上,不過洗去一道靈根而已。”


    陳不追聽得暗暗苦笑。


    說得輕巧,洗去靈根,放眼世間,也隻有極其難得的洗靈果能做到。


    對於如今天資決定後路的修真界來說,可貴程度,更甚於這迴宗門大比的千年返生花。


    “於閣下或許算不得什麽。”楊不悔堅持,“於我而言,則是天翻地覆。”


    從四靈根到三靈根,看似僅是一點差距,可之間壁障,實乃天塹。


    三靈根之外為雜靈根,並非空穴來風。


    早知他會有此話,傅偏樓接道:“你誤會了。”


    他麵上似笑非笑,嗓音幽幽:“若天道未損,靈根何嚐有這般重要?往日五行靈根俱全者,尚有登堂入室、臻至大乘者,修道一途,本就是與天相爭,不該困於天資才對。”


    楊不悔倏然抬頭:“此話當真?”


    “怎麽,小草沒與你說嗎?”


    見火燒到自己身上,陳不追微微無奈。


    他如何瞧不出,傅偏樓是有意在引導著什麽?


    不過……迎上楊不悔滿含緊迫的眼神,他歎口氣。


    算了,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總歸看在情分上,偏樓哥不會做得太過分便是。


    “這件事我隻來得及告知舅舅,還未與他講清。”


    陳不追頓了頓,整理番言語,盡可能簡單地給楊不悔解釋了遍背後的真相。


    後者聽得眉頭直皺,愣了好半晌,脫口道:“奪天?清雲宗怎敢!”


    “不論敢不敢,事已至此,他們的確做到了。”


    傅偏樓曲指敲了敲桌麵,拉迴他的注意,唇邊泄露一絲諷刺:


    “如今的道門,想要淩駕他人頭頂,要麽天資出眾,拜入大宗門,得傾力培養;要麽家世不凡,天材地寶、洞天福地,應有盡有。而二者皆不備者,則庸庸碌碌,永無出頭之日。”


    “以為失去心魔是好事一樁,卻有所不知在無掛無礙的同時,他們真正的‘道’也一並被剝奪了。”


    這話似扼腕似不平,恰好踩中楊不悔心底最難以容忍的地方,他忍不住攥緊拳頭,低低道:“為何要這麽做?這對他們而言……究竟有什麽好處?”


    “……誰知道。”


    傅偏樓眼神有些冷然,秦知鄰與柳長英奪得半邊天道後,為何要取走道修的因果濁氣,造成這番光景,他也沒想明白。


    反正不會是好意就是。


    “難不成就任由他們為所欲為?”楊不悔難以接受地睜大眼睛,“這般罔顧正道之事,為何不昭告天下人,反而叫清雲宗冠冕堂皇地說什麽''為道門謀福祉''?”


    “不悔師弟。”陳不追見他聲色俱厲,蹙了下眉,“你太激動了。”


    “我如何能不激動?”楊不悔紅著眼睛看他,“陳不追,你乃上品水木雙靈根,距天靈根一步之遙,進境毫無阻礙,可能明白卡在那一道關前,怎麽也無法突破,日積月累、勤耕不輟,卻如泥牛入海一般收效甚微的痛苦?”


    “可能明白,心有餘而力不足,哪怕拚上性命,也不過螳臂當車、渺小似塵埃的卑微?”


    “我們一同隨師尊拜入太虛門,資源哪怕有所傾斜,也不會天差地別。你築基用了幾年?我用了幾年?可能明白普天之下,千萬人才有一個陳不追,而千萬人皆楊不悔?”


    陳不追一時說不出話。


    楊不悔猛地捂住臉,仿佛這樣就能遮擋住滿臉的醜陋不堪的扭曲。


    良久,聲音斷斷續續:“……我嫉妒你。”


    他抬頭瞟了傅偏樓一眼,幾不可聞地囁嚅:“……我真嫉妒你們……”


    哪怕知曉未必那麽一帆風順,但他禁不住去想,倘若天道完整,他十分還與這幫天才有一爭之力?


    越想,就越發生怨。


    對於楊不悔的指責,陳不追怔然無言,傅偏樓仍舊神色平靜。


    他發覺自己當真很了解這個曾經的下屬,哪怕對方的不平之氣素來壓抑在心底,不會對身在上位的他宣泄出口。


    待過了一會兒,玄衣青年粗喘著氣,稍稍平複一些後,傅偏樓方才開口。


    “所以,你清楚要麵對的會是什麽人了嗎?”


    “……什麽?”


    傅偏樓抬眼:“這件事說出去,如你一般的‘楊不悔’們怨氣難泄,會厭惡誰?責怪誰?憎恨誰?”


    不等迴答,他便自顧自地說:“是清雲宗,柳長英,還有如我們一般的‘陳不追’。”


    楊不悔陡然頓住,宛若被從頭潑了盆冰水,頭腦一醒。


    傅偏樓接著道:“三百年來,天道有缺,受益者不正是我們這幫天資絕佳的修士?此消彼長,那是怎樣一股力量,你考慮過麽?千萬個煉氣修士打得過一個築基期、磨得死一個結丹期,對元嬰修士、化神修士,乃至合體大乘,還有辦法嗎?”


    “更別說,還有那些獲利的世家宗族……”


    “你要昭告天下,先不說天下人會否相信、清雲宗又有何反應,光是這兩撥人就足夠折騰了,還嫌道門不夠亂嗎?”


    “……”


    這迴無言的換成了楊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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