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傅偏樓這般,本體與斥念都一動不動的,著實奇怪。


    “很難得啊,小偏樓,這是為何?我與應常六情況特殊,就先不論,你不想去爭奪那個入畫的名額了嗎?再這麽拖下去,恐怕……”


    “閉嘴。”


    傅偏樓冷冷斥道,“我的事,用不著你多舌。”


    常聽話地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但笑不語。


    “傅道友,”應常六卻跟著提議,“既然如此,興許,你可以與他談談。”


    談談?


    他,和他的……斥念麽?


    仿佛被這個想法燙到般,傅偏樓垂下眸,手指蜷縮,不知不覺地摸上左腕係著的紅繩。


    隔著很遠看到這一幕,猶如磐石般站在蓮葉上的斥念動了動,目光也跟著垂落。


    然而,蒼白手腕上空空如也,什麽都沒有。


    他唇角揚起一個自嘲的弧度,周身氣質愈發冷凝,像是要凍結這十裏芙蕖。


    周遭陷入苦戰的修士下紛紛意識避開他,好像那裏是什麽擇人而噬的深淵。


    於是,青年負手獨立,一席雪白道袍隨風獵獵,自成一方天地。


    他不知何時也解開了左眼的白綾,一雙湛湛藍眸,幽深如潭,叫人難以逼視。


    氣勢很強悍、很恐怖。


    可,唯有傅偏樓知曉,對方狀似平靜無波的外表下,究竟有多迷茫。


    “真不去嗎?”


    比過噤聲的常再度開口,這一次,聲音不若先前一般虛浮,反倒莫名地沉著可靠。


    “看樣子,你應當知曉他是什麽吧。”他問,“自己的斥念,自己最清楚。你無法接受的,是怎樣的你?”


    “我……”


    傅偏樓嗓音泛啞,更用力地攥緊紅繩,像是想要從上邊汲取到些許安慰。


    他自然知曉對方是什麽。


    最想摒棄的、恨不得不存在的、一直逃避著的。


    前十輩子裏,被命運愚弄,掙脫不開束縛,沉淪於懷疑、陰謀、與謊言之中的……承擔了所有過去的傅偏樓。


    明明記得曾經發生過的一切,卻好像個局外人,看戲般走馬觀花完十輩子的失敗,無論愛恨、憂愁、煎熬……因之而起的感情,分毫都體會不到。


    故而那些沉重的傷痕也變得輕飄飄的,可一笑而過了。


    曾經的他每每見到一個人,都不由自主地去糾纏於辨別真心假意,唯恐被欺騙、被利用,從而疑神疑鬼,將自己困在方寸之間。


    但那真的好辛苦,過去習慣了不覺得,這輩子遇到謝征以後,他才慢慢地意識到。


    真的,好辛苦。


    ……他不想這樣。


    可就像挨慣了毒打的人,在拳腳落下之前,下意識會作出防禦的姿態;這些他根本無法控製,更何談放下?


    壓抑地活了那般久,就算他裝得再怎麽豁達明朗,心底也始終堆積著一層陰霾。


    而現在不同。


    無琊子將斥念抽出後,傅偏樓首次明白,何為“輕鬆”。


    原來人還可以這般活著,不必輾轉多思,嬉笑怒罵,無所顧忌。


    映水自照,不用問別人,就連傅偏樓自己,也覺得比之前討喜許多。


    殺掉斥念,就能一直這般下去。


    不僅如此,還可摘得並蒂蓮,前往總卷。


    無疑,這是個無比巨大的誘惑。


    傅偏樓很理解,為何那些修士不由分說地就開始動手。


    所以……他要殺死那個自己嗎?那個替他背負了悲哀的前十輩子的“傅偏樓”?


    還是說,像應常六所說那樣,放棄這個機會,和對方談談?


    盡管……傅偏樓也不明白有何好談的。


    看出他神色裏的踟躕與動搖,常啪地合上扇子,從背後把人往那邊戳過去。


    “你做什麽?”從沉思間驚醒,傅偏樓為脊背上的重量不滿地抬眉。


    “你不是已經有定論了嗎?”常定定望著他,“別磨磨蹭蹭的,去吧。”


    “……”


    傅偏樓迴首,遙遙和那雙藍眸對視,片刻後,一咬牙,伸手召出長槍。


    望著青年逐漸遠去的背影,應常六嘴唇動了動,低聲道:“……多謝。”


    “該說這話的人是我。”常別過臉,“我知道,你那般喜歡他,定然也沒想過與他爭這頭籌。這又是何必,人家滿心掛懷的,可都是那位好師兄……”


    “慢著,”應常六麵色微微扭曲,“我、喜歡他?”


    “嗯?”常意識到不對,轉迴臉,和他瞪視著捂上心口,“可我第一次見他時,分明覺得……”


    終於明白這烏龍是如何鬧出的,應常六無奈地撐住額角。


    過後,出言解釋道:“他和他的父親……模樣很像。”


    常:“……”


    不知道為什麽,更慘了。


    *


    青年乘槍淩波而來,足尖輕點,躍上寬闊蓮葉,舉重若輕。


    身姿挺拔,麵容稠麗,揚手掐訣收攏長槍,一套動作行雲流水,說不出的瀟灑奪目。


    日光明媚,獨獨這邊遮蔽在雲層的陰影下,像是蒼天也不眷顧。


    傅偏樓逆著光,緩緩走近,一時間,刺眼得令斥念不由自主地眯起雙眸。


    “你來了。”他輕聲道,“來殺我麽?”


    傅偏樓一愣,旋即搖頭:“不。”


    “為何?你覺得這樣不好?”


    “……不,”傅偏樓低聲,“很好。前所未有地好。”


    斥念驀然陰冷地笑了起來。


    “當然,”他湊近了,如同照鏡子那樣凝視著傅偏樓,“因為你不再懂那些滋味的可怕了。”


    “眼下的你,是從小與魔一並長大,毀掉出生的村莊後被賣去牙行,爾後十分走運、被‘那個人’所買下,嬌慣著長大的謝寶寶。”


    “所經曆過最大的磨難,便是永安鎮那一場劫難。可再怎麽難過,最重要的人也一直陪在身邊,替你打算,帶你上山……”


    “如今,你乃有師父、有朋友、甚至有心慕之人的傅儀景。而曾經屬於傅偏樓的那些過往,於你而言,不過像寫在紙麵輕飄飄的故事……”


    “如我消散,那些就不複存在了。”斥念垂下眼睫,“愚蠢的、不停跌倒、走著彎路,錯信不可信之人、被魔徹底占據身體、放棄了掙紮的軟弱的的傅偏樓,也不複存在了。”


    “……我是這樣看待曾經的自己的啊。”


    傅偏樓苦笑起來,“這就是所謂,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隨你怎麽說,正好,我也厭倦了。”


    斥念道,“殺了我,取那粒蓮子,去總卷和謝征他們匯合,一起尋空淨珠吧……這輩子,不要再和我一樣了。”


    “這大概就是我存在的唯一意義。”


    傅偏樓臉上的笑慢慢淡去,他抿著唇,走近一步,又一步。


    接著,抬起手。


    斥念闔上眼,仿佛意料到了結局。


    下一刻,一個冰涼的身軀環繞過來,輕輕抱住了他。


    “你……?!”


    “抱歉,把那些都交給了你。”


    傅偏樓低低地、出神地說,“雖然我沒法感覺到了,可想一想,也明白那有多痛苦。”


    無人可信、無人所愛。


    目之所及,皆是謊言、欺瞞、背叛、陰謀算計。


    “就算,我不喜歡、妄圖逃避、不願迴想。但你也是我。”


    “再怎麽愚蠢,走過多少彎路,錯信過多少人,因為軟弱放棄多少次身體,敗給魔和所謂的命,你也是我。”


    自輕自嘲,卻也自哀自憐。


    因為曾經,他除了自己,什麽也沒有。


    “而我,我也是你。是始終沒有屈服放棄,跌跌撞撞走到今日的你。”


    “……我不需要你消散。”傅偏樓退後半步,朝他敞開手臂,微微笑起來,“迴來吧。”


    曆經人心險惡、見識過世間齷齪肮髒,也明了諸多情誼、接觸過微小而溫暖的善意。


    非黑非白,有明有暗。


    不應天真輕信,卻也無需絕望。


    唯有如此,才是完整的“傅偏樓”。


    第145章 火種(四)


    背光的陰影中, 傅偏樓隱約看見了笑。


    不是嘲諷的、涼薄的,麻木不仁的笑,生澀細微,輕輕綻放在那張陰鬱的麵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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