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觀修士見事態了結,也不敢再看下去,不一會兒就散了個幹淨。


    陳勤這才迴過身,望著楊不悔淺淺蹙眉:“太衝動。”


    “抱歉,師父。”


    楊不悔垂下頭,看不清神色。


    陳不追小聲喚道:“舅舅,你看那是誰?”


    “能是誰……”陳勤順著他指向的地方望去,一下子呆住。


    兩道白衣身影並肩而立。


    稍高點的那個右眼一點墨痣,清雋疏離;稍矮些的那個蒙著左眼,色如曉春。


    一瞬間,他好似置身於凡人小鎮的客棧裏,望見了形容冷淡的少年賬房、和他視若眼珠的表弟。


    ……那是快十年前的事了。


    陳勤不可思議地喃喃念道:“謝征?”


    “陳公子。”謝征朝他輕輕頷首,“好久不見。”


    “你沒死……哈,我就說!”陳勤臉上露出一個釋然的笑容,“真是好久不見……”


    “清規,”宣明聆問,“你與晚風真人是舊識?”


    蔚鳳也在傅偏樓和陳不追之間來迴掃視:“傅儀景,不介紹一下嗎?”


    幾乎同時,陳勤又開口:“你這身打扮是問劍穀?求仙問道,怎麽不到太虛門來?”


    陳不追則拘謹地叫道:“偏樓哥……”


    聲音重疊在一起,叫人完全聽不清在說什麽。


    謝征、傅偏樓:“……”


    莫名覺得這場麵有些奇怪。


    “不然,找個地方慢慢說?附近有座茶樓,裏頭有雅座。”


    裴君靈看著有趣,眨了眨眼睛,“清規儀景,不知,我可否有這個榮幸旁聽?”


    傅偏樓忙不迭地點頭。


    於是本要賞花的隊伍再添三人,改道向茶樓走去。


    *


    他們呆在永安鎮的時日並不算長,一盞茶間,傅偏樓就撿著能說的部分,講了個七七八八。


    談及陳勤帶李草走後不過兩年,小鎮被毀,兩人僥幸存活,不得不另謀生路時,即便時隔許久,傅偏樓仍然心潮湧動,麵色冷凝,眼眶卻微微泛紅。


    那些舊事一直藏在他的心底,與前世紛亂的記憶塞在一起,鮮少去迴想。


    如今再提,卻發覺往事曆曆在目,他從未有一刻遺忘過。


    謝征注意到他的失態,微不可聞地歎息一聲,伸手覆上他不知不覺間攥緊的手,淡淡接過話茬:


    “……那之後,我們便去了臨近的雲儀仙境,拜入問劍穀。直到今日。”


    冰冷的肌膚被久違的溫熱包裹,傅偏樓心底一顫,浮現出某種莫大的酸楚,沒有動彈。


    話音落下,滿室寂然,僅剩煮茶的咕嘟沸響。


    在座之中,宣明聆、蔚鳳和裴君靈皆是自小在仙門長大,瓊光雖當過凡人,卻也是大家門戶的公子哥,誰都無法想象,人命竟會如此輕賤,想活著都艱難。


    太虛門的三人則是被牽起前塵,心緒複雜,也無言以對。


    半晌,陳不追才澀然出聲:“我與舅舅前去太虛門後,很快開了靈竅,入道修行。虞淵到明淶路途遙遠,門規嚴苛,我本是想,待修為再高些,借曆練的由頭迴去看你們,誰料……”


    他苦修六年,終於築基,忐忑著再見寶哥哥該說些什麽話,又要如何謝過楊叔楊嬸的照拂……


    一邊緊張,一邊期許,帶著楊不悔,隨陳勤再次迴到明淶仙境。


    所見之處,卻無比荒涼,杳無人煙。


    問過隔壁村子,才得知永安鎮早已毀於一旦,裏頭的人埋骨泥下,隻剩幾不知誰立的黃土墳墓,上邊插著的木牌靈位東倒西歪,刻下的字跡已在經年的雨打日曬中模糊腐朽。


    有一塊靠在樹下的還能勉強辨認,寫著“楊、王、夫婦”幾個字。


    楊不悔雙膝一軟,直直跪在了墳前;陳不追腦袋裏也嗡地一聲,頭暈目眩。


    楊雲、王小雨,楊叔楊嬸的本名。


    經年而過,物是人非,一朝分別,竟然陰陽兩隔了。


    “我們重立了那些墳,就是不知道名姓,大多空著。”


    陳不追盡量讓語氣不那麽沉悶,近乎玩笑地說道,“還好舅舅勸慰我,永安鎮識字的不多,會給楊嬸他們立墳的,應當隻有你們。這才沒一並寫上,不然多晦氣。”


    盡管他還在笑,但誰都瞧得出其中五味雜陳。


    傅偏樓垂下眼,低聲道:“我……想過去找你。”


    可也僅限於想一想了,他認識的是李草那個小傻子,而非陳不追,不可能為此千裏迢迢跑去太虛門。


    “嗯。我明白的。”


    陳不追啞聲說,“你還活著,這就比什麽都好了。偏樓哥,能再見你,我很高興。”


    “……我也很高興,”傅偏樓咬住唇,看著那雙靈動許多、但依舊純澈的眼眸,微微笑了,“小草。”


    “話說迴來,你不是叫謝寶寶嗎?怎麽不但改名,連姓氏都改了?”


    陳勤納悶道,“我便說,天底下哪有那麽多的天靈根。”


    傅偏樓笑意僵硬,拒絕承認自己還有那樣一個名字。


    寶寶什麽的,他又不小了!


    “還有你,謝征。”陳勤感慨,“倘若早知你就是那個謝清規,也不至於這樣猝不及防。”


    謝征垂眸喝了口茶,他倒是清楚陳氏舅甥會出現在拈花會上,有些準備。


    又一壺茶沏開,幾人慢慢收拾好心情,相互認識一番,說了些閑話。


    講到方才的衝突,裴君靈忽而迴過味來,神色有些微妙。


    “這麽說,”她看向楊不悔,“楊道友果真是刻意針對成玄?”


    楊不悔從頭到尾十足沉默,聞言,漠然承認:“是。”


    永安鎮覆滅於清雲宗之手,這並非隱秘,當日除妖聲勢浩大,許多凡人都望見了。


    “還是做得太明顯了,”陳不追搖搖頭,“成玄不是什麽好相與的角色,倘若計較,你討不了好。”


    楊不悔略略低頭:“我知道。”


    傅偏樓斜著眼睨著這人,他可還沒忘記這個為了求仙問道欺瞞爹娘的“白眼狼”。


    但……終究是當了他十輩子的下屬,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楊不悔在想什麽。


    少時自恃才華,不願囿於凡俗,聽聞陳晚風的事跡後,便寤寐思服、日夜想著能登仙門。


    不悔丟棄功名,不悔欺瞞爹娘,隻念著事成之後,便可誌得意滿、風風光光地把他們接走。


    然而,不過幾年,子欲養,親不在。


    楊不悔悔得快瘋了。


    每一世,對方都像飛蛾撲火般妄圖向成玄、向清雲宗報仇。


    哪怕這條命隻能給那高高在上的仙門和道人添一點堵,也義無反顧,好似除此以外,再無他求。


    可恨,也很可悲。


    “想不到,清雲宗行事這般無所顧忌。”


    裴君靈幽幽一歎,“我原隻道那大師兄虛偽,門內弟子張狂,不曾想,已至如此。如今的道門……”


    剩下的沒說出口,但眾人心中明白。


    如今的道門,難道獨獨清雲宗會這般行事嗎?


    就連宣明聆也有些遲疑,他無法肯定,問劍穀弟子是否有誰也這般漠視凡人性命。


    在他們不知道的地方,又有多少個永安鎮的悲劇?凡人莫非當真隻如螻蟻,任由修士妖獸踐踏不成?


    這樣的道門……有他們要求的道嗎?


    裴君靈細細觀過他們神色後,忽而放下茶盞,托腮俯瞰窗外。


    花樹繁盛,欣欣向榮。


    還沒完,她忍不住想,宮主,你瞧,興許,當真還有轉機。


    ……就看這迴拈花會,此處有幾人能於卷中摘花。


    又有幾人能力挽狂瀾,於大廈之將傾。


    第138章 紫藤


    敘過舊, 裴君靈領他們去了藤蘿架,說是散心。


    那地方離茶樓距離挺遠, 往外禦器行過十餘裏, 方才窺見一座矮山。


    便是所謂的“架子”了。


    日照當空,藤蘿爬滿山壁,墜下煙紫色的花束。


    暖風輕拂, 枝葉搖晃,遠遠瞧去似水流般波光粼粼, 從山頭傾瀉下山腳, 淌下一條斑斕的瀑布。


    等落在山腳,就能看到連綿的迴廊四通八達,沒有屋舍,相連著幾個敞亮的涼亭,頂上鏤空,同樣爬滿花枝。


    千絲萬縷的紫藤垂下,擠散碎金般的日光,香霧朧朧, 似真似幻。


    踏足其中,亂花漸迷, 仿佛置身仙境, 滿心滿眼都是這片盛景。


    非山河之磅礴壯闊,乃纖細玲瓏交織出的恢宏。


    任心情再沉重,也不禁明朗幾分。


    清淡花香若隱若現, 沁人心脾, 令胸中鬱氣一掃而空。


    裴君靈輕快道:“藤蘿架這個時候是最好看的,初來養心宮可不能錯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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