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兒,傅偏樓狐疑地瞄向謝征,和那雙沉靜黑眸對了個正著。


    他下意識垂目躲開,又感到此舉心虛,僵硬地抬頭看迴去。


    “蔚明光有,我難道沒有?”


    “……有。”謝征沉默了下,從袖中摸出一、不,張請帖。


    “不僅你有,我和瓊光師兄也有。”


    宣明聆道:“我也收到了。”


    “?”傅偏樓有些傻眼,怎麽外邊千金難求的東西,到他們這裏變成大白菜了?


    不過他隻愣怔片刻,很快就迴過味來今生的煉器大會上,這人可謂出盡了風頭,被養心宮注意到也難免。


    他接過自己那張請帖,攥住裏頭的花佩,不免有些開心。


    這樣一來,就不必憂愁如何帶謝征一起去了。


    “幾個長老門下的弟子同樣有受邀的,這樣數來,問劍穀要去的人不算少。”


    宣明聆說清來意,“仙器之蹤非比尋常,宗門商議後決定請出雲舟,由走意長老率領,日後一道前往。”


    “走意長老?”傅偏樓蹙眉,“那不是……師寅的師父嗎。”


    謝征頷首:“雲光師兄也在此行之列。”


    “在問劍峰閉關那麽多天,終於舍得放出來了?瓊光師弟一個月要問我迴。”


    傅偏樓撇撇嘴,“待會兒就告訴他,省得天天掛心。”


    四人又說了些閑話,便去外峰拜訪瓊光,知會他這件事。


    爾後天,眾人安置好東西、將麒麟兄妹托付給無律後,終於到了啟程的日子。


    雲舟從落月潭下升起,恍如一鉤沐浴著水流的彎月。


    雕欄畫棟的船舫前,一人負袖佇立,白衣飄飄,姿態傲然。


    離得遠時,乍一看看還以為是師寅;走近了,麵容卻是未曾見過的中年男人,平平無奇的一張臉上,神光內斂,嵌有一雙銳利如鷹的眼眸,目光掃在身上,一瞬隱約刺痛。


    是個很不好相與的角色。


    宣明聆率先見禮道:“四師兄。”


    他乃問劍穀穀主最小的弟子,所謂的師兄,都是穀中長老。


    這下,中年男人的身份不言而喻正是此行的領頭人,問劍穀二長老,道號走意。


    也難怪會覺得像師寅,謝征心道,就氣質而言,這師徒倆簡直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隻是走意長老更加圓融,高高在上得令人心悅誠服;師寅在他麵前隻能算比較拙劣的模仿。


    看到宣明聆,走意長老沒有多話,輕輕點頭:“小師弟,進吧。”


    他形容冷淡,宣明聆也無意寒暄,溫和一笑,便要領著人進去。


    誰知剛走過兩步,走意長老卻又開口:“瓊光可在?”


    走在最末的瓊光心頭一緊,還是作揖應道:“是,弟子瓊光,拜見長老。”


    他隻覺有道異常漠然、又隱約帶著敵意的視線掃過頭頂,片刻後,聽到一聲輕嗤:


    “就是你,在煉器大會上打敗了雲光?”


    瓊光正欲自謙,他卻擺擺手:“好了,我不過想看看。走吧。”


    這一下徹底令瓊光摸不著頭腦了,但對方尊為長老,他不可不敬,隻得迷惑地又作一禮,才踏步跟上。


    擦肩而過時,耳邊落下極低、卻足矣讓修士聽得清晰的話音:


    “不過如此……區區外門弟子,雲光還是差得太遠。”


    瓊光身形微微一頓,到底記掛著身份差距,按捺住沒有反駁,沉默地徑直走進雲舟中。


    甫一進去,就撞見同行幾人不快的神色,離得不遠,那句話顯然沒有避過他們。


    “我說,那個師寅跟他師父還真一脈相承。”


    傅偏樓冷笑,“鼻子都翹上天了……這是瞧不起誰?”


    “不如說,”謝征淡淡垂目,“雲光師兄會有那般作態,大抵是師尊耳濡目染。”


    蔚鳳則更直接:“跟小輩擺臉色,真難看。”


    宣明聆也蹙著眉,有些歉意看向瓊光:“出發在即,不便鬧出事來,叫旁人看去問劍穀的笑話。瓊光,委屈你了。”


    瓊光本還有些鬱鬱,見他們比自己還激動,頓時哭笑不得,一點介懷瞬間拋去了天邊。


    “有什麽要緊,他說他的,我做我的。”他摸摸鼻子,灑脫道,“反正我也接到請帖了,養心宮邀我來的,堂堂正正。”


    “說起來,宣師叔,”餘光瞥見後邊又有同門走進,瓊光怕他們被告一個妄議長老,趕忙扯開話題,“走意長老是你的四師兄?可穀主座下的弟子,不就隻有蔚師兄的師尊恕己長老、這位走意長老和師叔你嗎?”


    宣明聆被問得愣了一下,緩緩道:“我師父座下,加上我,有五名弟子。隻是……有兩位已然仙逝了。”


    “什麽?”蔚鳳吃了一驚,“這種事,我怎麽沒聽說過?”


    “你們自然不會知曉,就連我,也是道聽途說。”宣明聆搖搖頭,“我的……二師姐和師兄,好像犯了穀中忌諱,差點被除名。他們的事情已成了禁忌,過往的那些名聲,逐漸沒有誰再提起。”


    瓊光訥訥道:“這樣啊……抱歉。”


    “沒什麽可道歉的,”宣明聆歎道,“他們死時,我還未曾出生,連是什麽模樣都不清楚。有些唏噓,倒算不上傷心事……隻是聽說,當年我娘親最喜歡的弟子就是這兩人,還親自為他們張羅了婚事。”


    他忽然想到什麽,有些猶疑地說:“另外,我好似記得父親說過……”


    “師兄和四師兄,同出凡俗,是有血緣關係的堂兄弟?”


    第136章 友人


    虞淵不似明淶一般多山, 也不似雲儀一般多水。


    它分為南北兩境,北境常年覆雪,寒山凜冽;南境則濕熱宜人, 無處不飛花。


    養心宮坐落於後者,素有“繁花之宮”的美名;春有桃柳、秋有金桂、冬有臘梅。


    而眼下四月剛過,正值立夏,十裏芙蕖蓮葉接天,微風輕搖, 碧水漣漣, 一望無際。


    從雲舟下來以後,入目便是這般亭亭之景。清香暗盈,令人心曠神怡。


    一方地碑,矗立在荷塘前, 上書“養心”二字,神秀而不失磅礴浩瀚。


    細細觀摩,旁邊還以篆體刻了行小字養天地道心,存浩然正氣。


    無疑,此處就是養心宮的地界了。


    走意長老收起雲舟, 行至荷塘邊,掃視一圈,皺了皺眉頭。


    “雲光。”


    一直沉默地跟在他身後的師寅上前一步, “師尊。”


    許久未見, 他比起之前更為冷漠, 麵無表情, 目中無塵,像是一具冰殼。


    走意長老問:“我讓你給養心宮傳訊,可去了?”


    “是。”師寅點點頭, “啟程時,弟子已傳訊過去,告知養心宮三日內即至。方才也通過信物聯係了,想必不久就會有人來迎。”


    “也罷,”走意長老一拂袖,“那就在此稍等片刻。”


    他立在原地,其餘弟子也不敢隨意走動,一行人杵在岸邊當木頭樁子。


    師寅又退了迴去,低頭斂目,乖順得很。


    瓊光偷偷看他,越看越覺得古怪。


    他雖沒有師父,不知尋常師徒該如何相處,為數不多見過的還是無律跟謝征、傅偏樓,不能以常理論之;可即便如此,他也拜過教習先生,凡間門私塾那樣重尊卑敬長的地方,好似也沒有師寅和他師尊這般的嚴苛僵硬。


    簡直不像師徒,倒像是主仆了。


    但要說走意長老苛待師寅,那是絕無可能的。


    問劍穀裏,任誰都清楚他對座下唯一弟子的寵愛,什麽丹藥靈器、奇珍異寶,從無藏私。


    每逢師寅生辰或者突破出關,還會大辦宴席,歆羨無數。


    難不成……對師寅煉器大會上輸給他這件事,走意長老還不曾消氣?不至於吧?


    他心底嘀咕不已,渾然忘記了自己一直盯著人看。


    師寅很快意識到這束異樣的目光,爾轉頭,兩人猝不及防地對上了眼。


    瓊光愣了愣,有些尷尬,但很快平靜下來,衝師寅笑了笑。


    那雙黑沉的眼眸鏡麵般倒映出親切的一張圓臉,又轉迴頭去,仿佛什麽都沒看見,毫無迴應。


    像是一粒塵埃落入深井,連一絲波瀾都興不起。


    瓊光皺起眉頭,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他倒沒有生氣……隻是,突然感到很不對勁。


    短短插曲過後,沒有讓他們等太久,荷塘上忽然遙遙飄來一道綿軟歌聲。


    那歌聲由遠及近,沒有念詞,是首輕快的小調,聽著十分悠揚。


    與這十裏芙蕖、清風碧水融在一處,端的是風和日麗、歲月靜好。


    蓮葉搖晃,不一會兒朝兩邊撥開,那哼著曲兒的姑娘連著腳底的小船一道,徐徐出現在眾人跟前。


    她赤足站在船頭,穿著一身輕薄花衣,袖口在臂彎紮緊,方便去撐船槳。


    烏油油的頭發紮成兩股辮子,一根垂落在胸前,一根搖晃在腦後,幾縷碎發散落在頰邊,令兩個小梨渦半露不露地藏著,顯得娃娃臉更加活潑嬌俏。


    月牙兒似的雙眸彎成了縫,睜開來時,黑白分明,水靈靈的,分外清澈。


    光從外表看,這位二八年華的少女宛如一名尋常的水鄉漁女,瞧上去一點仙門樣都沒,很平易近人。


    “問劍穀的朋友們,有失遠迎。”


    迎著近十人的注視和打量,少女並不怯場,甜甜地笑完,介紹道,“養心宮外邊設了封靈陣,沒法快些趕來,勞各位久等。請上船吧。”


    她放下船槳,拍拍手,兩旁的蓮葉宛如活過來般自行分開,露出底下停著的小船。


    船身不大,大抵隻能容下三人乘坐。


    走意長老瞥了一眼,心存不滿,哼道:“這便是養心宮的待客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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