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光影下,師寅的臉幾乎慘白。


    他倚在牆壁上,像隻被狼逼入死角的羊羔,抖了抖嘴唇,雙眸瞪大了,無端有幾分可悲可憐。


    瓊光有些不忍心,但想到他之前那些話,想到在東塔裏的傅偏樓和蔚鳳,狠下心來,俯身去拽他的衣領:


    “不是你想和我打的嗎?這個樣子是想耍什麽花招?起來!”


    “你不是大名鼎鼎的師雲光嗎?不是問劍穀蔚師兄外第一人嗎?不是絕不會輸給我這小小外門的雜靈根弟子嗎?”


    “我以前怎麽教你的?拿著你的劍,給我站起來”


    “住口!誰要和你打?”師寅淒厲地大喊一聲,“以前以前以前,提什麽以前!以前的師寅死了,以前的王明哥哥也死了!是你先放棄的以前,現在又有什麽臉說我?”


    瓊光被他劈頭蓋臉地喊懵了,又聽他咬著牙,高傲的冷麵全數碎裂,遭遇絕境似的,嗓音裏竟有嗚咽之音:“我不會輸給你……不能……師雲光和師寅不一樣……”


    他一哭,瓊光反而找迴了些許熟悉,品味幾遍他的話,忽然意識到哪裏不對。


    “我先放棄的以前?”指著鼻尖,瓊光不可置信,“師寅,你摸著你的良心講,我要不在乎,這些年何必處處忍讓你?”


    “……你,”師寅一愣,狐疑抬眼,含糊道,“你比不過我,不敢……”


    一劍戳到他脖頸邊,瓊光問:“我不敢什麽?”


    師寅噎住,是了,若真如他所想,現在的場麵該作何解釋?


    “你這些年倒是出息了,”瓊光嗤道,“正大光明的比試,偏要暗地裏做手腳……”


    “胡說八道!”師寅怒道,“誰暗地做手腳?”


    “風琛和清雲宗及方家勾結,暗害蔚師兄,你不是應常六的奉器人嗎?你不知道?”


    師寅驚疑:“竟有此事?”


    兩人麵麵相覷了一會兒,又別過眼去。


    “看來,有些東西還得說個明白。”瓊光閉了閉眼,複又睜開,眸中閃過堅定之色,“不過現在沒閑工夫敘舊,師寅,你若再不起來,我也不管什麽堂堂正正了。”


    “下一局,清雲宗的成玄是個大威脅。我必須在此解決掉你。”


    “……我不和你打!”師寅斷然拒絕,“你打不過我。”


    什麽時候了,還在嘴硬。以前倒沒發現他這麽會打腫臉充胖子。


    瓊光瞥了他一眼,“由不得你。”


    他不再廢話,涅生一轉,就向師寅的傀儡戳去。


    “鏘啷”一聲,兵戈再度相撞,這迴,師寅沒有退路,他攔在傀儡身前,麵露掙紮,臉上浮現出一抹深深的懼色。


    他顫抖著手,痛苦地闔上眼眸,恍惚囈語道:“我不能敗,唯獨不能敗給你……”


    “那便來吧。”瓊光挑起眉,衝他笑了起來,“讓我瞧瞧,這些年你長進多少。”


    第118章 融天(十)


    星天水鏡中, 上演了一場極為精彩的對弈。


    劍乃百器之首,輕靈飄逸,周正鋒銳, 更何況兩人手中所持的皆並非凡品。


    一者溫潤中不失傲骨, 一者毫不掩飾尖銳崢嶸,白玉對青鋒, 本就為一道視覺盛宴。


    瓊光劍招變化多端, 大巧不工,虛實相生而精於一點, 叫人防不勝防;而師寅的路數華麗許多,雖在起初呈現頹勢,可每每陷入險境, 總會冒出一茬狠勁, 數迴險死還生。


    師寅本身損毀的晶石雖然更多一些, 但他修為高深,即便壓製在練氣五階, 也氣息綿長,源源不絕;反觀瓊光, 逐漸地力道漸收,顯然自己也有意識地控製著靈力消耗。


    隨著不斷的試探、碰撞,二人身後傀儡的晶石飛速碎裂, 叫觀眾無不提心吊膽,生怕一眨眼就錯過了最後。


    “哢嚓!”


    足腕晶石綻開一條裂縫,掉為兩半摔在地上。


    師寅半跪在最後一枚晶石前,一滴冷汗自額角滑落。


    他看著瓊光輕輕喘氣,卻步履堅定,劍尖垂下, 朝這邊走來。


    心底有道聲音不停地尖叫:快逃,快逃,快逃快逃快逃!


    然而已無路可逃。


    眸中倒映著那張熟悉的麵容,師寅不甘心到了極點,心底反而浮現出一種“果然如此”的感覺。


    他害怕瓊光。


    哪怕是蔚鳳,他都還願意拚力一搏;唯獨瓊光,這個從小起一直保護著他的,守在他前麵的哥哥。


    無論如何貶低、怎樣輕蔑,說一萬遍的謊言直到連自己都騙過。


    可他心裏再清楚不過他永遠不可能贏過瓊光。


    他徹底輸了,一敗塗地。


    清晰地明悟到這點後,師寅五指一鬆,爭命徹底從手中跌落,素來挺直的脊背也撐不住地塌了下去。


    眼眶發澀,鼻尖泛酸,深深的挫敗感仿佛一把尖刀,刺穿紙糊的自尊。


    ……原來這麽多年過去,他和曾經依然沒有什麽兩樣。


    自以為脫胎換骨,其實隻是用漂亮的金玉粉飾出一具空殼;剖開仙門弟子高高在上的外皮一看,盡是敗絮。


    再怎麽不肯承認,師雲光也還是師寅。


    望著垂頭喪氣,忽然喪失全部反抗意誌的師寅,瓊光皺著眉,沒有留手,高高舉起涅生,就要破壞掉傀儡的最後一處關竅。


    師寅閉上眼,不敢去看那個注定的結局。


    “當”


    “三個時辰到,比試結束!”


    瓊光不禁愕然,身前,萬念俱灰的師寅也訝異地抬起臉,麵頰猶帶淚痕。


    餘光瞥見,瓊光一下子哭笑不得:“你怎麽……”


    話還未盡,下一秒,他們就和其他奉器人一道被傳出了秘境。


    眼前景象驟然變換,待瓊光轉頭再尋到師寅時,對方已恢複了尋常的高傲風姿,先前的狼狽一掃而空,那曇花一現、因軟弱流出的眼淚,就像從未存在過。


    “傀儡十二竅秘境,瓊光拆十八尊;師雲光拆十一尊;馮平、蘇群各拆六尊……”


    “勝者,煉器師宣明聆之奉器人,問劍穀瓊光!”


    “天色不早,還請各位好生休息。第三局試器之比,將於明日辰時進行。”


    方且問高聲宣布完,師寅本就蒼白的臉色更難看了些,堪堪維持住表麵的平靜。


    他沒有在台上多留,沉默地放下爭命劍和木枷,轉身欲走。


    “等等!”瓊光叫住他。


    方才秘境中的師寅,竟隱約有些兒時那個小哭包的影子,可這會兒又成了平時不近人情的雲光師兄,叫他一時間心緒萬千,也不知該說點什麽。


    兩人隔著烏泱泱的人群對視片刻,師寅先一步挪開目光。


    與此同時,瓊光接到他低低的傳音:“煉器大會結束後,我會去找你……”


    接著,好似覺得丟臉似的,又梗著脖子補了句:“瓊光師弟。”


    瓊光心下一鬆,道:“嗯,我等你。雲光師兄。”


    明明陳年舊事還沒個交代,他卻莫名覺得十分暢快。


    好像這兩個稱唿帶來的隔閡,都隨著這場比試煙消雲散。


    等迴到原處,他看見謝征,想起下一局將要麵對的成玄,又高興不起來了,歎息道:“抱歉,若是我能再快上一步就好了……”


    “瓊光師兄何出此言。”謝征搖搖頭,唇邊揚起淡淡笑意,“恭喜得勝而歸。”


    瓊光不太好意思地撓撓頭,也跟著露出一個笑來:“不負所托。”


    ……


    第三局於隔日舉辦,他們便先迴了東塔,探望蔚鳳的情況。


    蔚鳳仍舊昏迷著,一旁看顧著的宣明聆已聽聞勝局,道過賀喜後,向兩人低聲解釋:“小鳳凰神魂震蕩,好似受到了什麽衝擊,一時半刻醒不過來。我找醫師看過,不妨事,好好休息便是。”


    說著,又看向謝征,欲言又止:


    “儀景身上還是熱得厲害,老貝殼說他很不安生……”


    謝征靜靜聽完,頷首道:“我去看看他。”


    關著傅偏樓的房間看上去與別處沒有兩樣,甫一推門,就撲麵一陣霜雪寒氣,幾乎將人掛成了冰雕。


    走進去後,謝征合上門,走到床邊垂下眼睫,細細瞧著少年沉眠中的臉色。


    不知是否睡久了,亦或是屋裏太冷,傅偏樓的麵容沒有從前的紅潤生動,蒼白非常。


    披散的烏發、卷翹的睫羽、乃至皮膚上都結著一層淺淺的霜,簡直像被精雕細琢出的一具冰像,毫無人氣。


    但他又分明是活著的輕蹙的眉頭,不自覺咬緊的下唇,都昭示著他的不平靜。


    間或神情變換,居然流露出些許痛苦之色。


    【小偏樓……】


    識海裏,011低落地喚了一句,謝征俯下身,手指搭在傅偏樓的脖頸邊,一動不動。


    直至體溫融化了雪霜,觸及冰冷細膩的肌膚,感知到一寸一寸躍動的脈搏,他才淺淺唿出一口白霧。


    “誰?!”


    迷迷糊糊吐著蜃氣的老貝殼感知到這縷異樣的氣息,一下子驚醒過來。等看清來者,炸開的蚌殼緩緩合攏,長舒口氣:“原來是小主人的師兄啊……”


    謝征朝它點點頭,算作招唿,低低問:“不是給他編了好夢?這是怎麽了?”


    “起初的確是好夢。”老貝殼悶悶地說,“我盡可能讓小主人看到一些輕鬆的、愉快的東西,好一直睡著,不會感到難受。可是”


    往往安寧還未持續多久,就會被某樣意外打破。接著,亂七八糟的家夥粉墨登場,攪得到處烏煙瘴氣,哪怕它極力控製,也隻能讓情況好上一點點,不至於走偏到殘酷的方向。


    饒是如此,也稱不上美夢了,噩夢還差不多。


    “幻夢,師兄你見過,不論我怎樣編造假象,那究竟基於記憶主人的認知和經曆。”老貝殼澀聲道,“小主人……他實在太悲觀了。”


    生活祥和,就有人來摧毀;遇到良人,對方就別有居心;受到敬仰,下一刻就身份暴露、被萬般唾棄。


    它沒敢說的是,它實在沒招後,曾將謝征的形象塞進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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