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話。”傅偏樓所化的中年書生板著臉,硬邦邦地說,“主人遊曆荒原,恰巧從此路過,聽聞有妖舉辦盛會,很有興趣,故來一看。”


    蛇女青玉被他不客氣地懟迴去,也不生氣,仔細打量了眼前這人幾眼,不禁有些訝異。


    她被委派來待人接物,自然有幾分眼力。


    先前見這兩人中,那模樣俊美的少年人要稍稍落後一步,聽她開口後也下意識瞄向這瘦巴巴的中年人,便以為是奉他為尊長。


    可一句“主人”著實把她喊懵了,莫非她錯眼,後邊的少年才是做主的那個麽?


    而且,人就在麵前站著,卻毫無妖氣,更兼身姿挺直,腰挎長劍,比起妖修,竟更像……道修?


    像是察覺到她的疑惑,中年人的肩頭,一隻毫不起眼的蚌殼忽然啟開一條縫。


    “怎麽,老身這匹坐騎,莫非帶不進群妖盛會?”


    青玉這才明白究竟誰是真正的主子,躬身以示歉意:“奴家有眼無珠,竟瞧不出閣下這坐騎……是何妖怪?”


    “妖?”蚌殼懶洋洋道,“拿妖當坐騎,有何稀罕?老身這隻,是特地從道門捉來的修士。聽聞這場盛典上會邀請眾妖品嚐築基修士的血肉?到時候不妨添個彩頭,讓他們比一比,究竟誰更厲害。”


    聽聞此話,中年人低眉順眼,沒有反駁一聲。


    “築基修士?”青玉看著他,眼神都變了,又垂涎,又畏懼,視線移向蚌殼後,則轉為深深的震撼。


    能信手捉來築基修士還不當迴事的,莫不是和她家大王同級別的大妖?


    一念及此,她的態度愈加恭敬:“閣下好雅致,想來大王必然也很有興趣。奴家鬥膽一問名號,登名在冊。”


    身旁的其它妖皆如此,甚至還要被盤問來曆修為,想必是怕混入不軌之徒。


    蚌殼也不為難,微微哼了聲,底下中年人便心領神會地開口道:“主人名號白蚌,乃兩百年結丹大妖。”


    他側身讓出身後的少年,同樣傲然介紹:“這位是主人的族親,赤蚌大人。轉妖修化人身,而今已是築基巔峰,離結丹不過一步之遙。”


    “至於我,區區坐騎,不足掛齒。喚作小樓就好。”


    盡職盡責地說完這些,他又從袖中取出一枚寶珠,遞過去:“此乃百年蜃珠,可幻化萬千事物。此番前來準備倉促,賀禮微薄,還望灰蛇大王莫要嫌棄。”


    青玉愣愣接過,好險沒有瞠目結舌。


    結丹期的大妖,攜了名築基巔峰的妖修,還有個築基修士當坐騎……這一行人,實力竟能撼動四大妖王在荒原外圍的地位!還隨隨便便就送出一枚百年蜃珠?


    怎會好端端出現在這裏?


    是真如他們所說,雲遊四方恰巧湊個熱鬧,還是聽聞了什麽風聲……背後一寒,她暗暗想,得盡快告知大王才行。


    “幾位尊客還請隨奴家來。”


    雖內心猜忌不已,青玉臉上依舊端出一副柔柔媚色,扭腰將他們迎向山崖下的一方洞裏。


    蛇巢濕冷,雖不算狹窄,卻莫名令人憋悶。山裏倒是別有洞天,珠簾帷幕,香霧重重,來往間穿梭著衣著輕薄的蛇妖,有雌有雄,皆為化形不全的模樣。


    好在男俊女靚,多少中和了些麵貌上的妖異。


    “蛇巢地勢複雜,初來乍到,各位或不認得路,若要去哪裏,有何疑問需求,盡管和他們提就是。”


    “群妖盛會七日後開始,在此之前,還請諸位在此好生享受。不周之處,還望海涵。”


    青玉記掛著前去稟明情況,將人領進一間石屋後便俯身告退,臨走前不忘叫來另外四名蛇妖前來服侍。


    他們雖不如青玉般善解人意、接得上話,但勝在乖巧用心。靈果、清茶自不必說,甚至端來一個盛滿湖水的玉盆,靈氣氤氳,請蚌妖舒舒服服泡了進去。


    “這幫妖王可真會玩。”


    謊稱為赤蚌妖的蔚鳳往後一靠,頓時陷入軟綿綿的錦緞之中,不由咋舌,傳音給一旁的中年男人,“還有七天,你想怎麽做?”


    傅偏樓輕呷茶水,借此掩去眸中深思:“不怎麽做,等山來就我。”


    “那蛇女應當是急匆匆去找灰蛇大王了吧,想來不過多久,我們就能看到人了。”蔚鳳歎道,“你也真是敢,老貝殼那手無縛雞之力的,造勢成這樣,外強中幹,一動手就全暴露了。”


    “動手?”傅偏樓冷笑,“這節骨眼上忽然出現一個立場不明的結丹妖獸,它們誰敢動手?”


    他將自己貶為老貝殼的坐騎,掩飾身份是一方麵,另一方麵也暗地抬高對方實力,叫那幾個妖王不敢輕舉妄動。


    蔚鳳思索道:“也對,忽然舉辦這群妖盛會,背後必有貓膩,想來和那隻封在樹根裏的麒麟脫不開幹係。”


    “不錯,所以在最後期限來臨之前,隻要我們不觸及麒麟相關的東西,它們應會盡力避免爭執。否則一旦受傷,屆時就會落入下風,搞不好非但分不到麒麟的羹,還會把自己搭進去。”


    這正是傅偏樓大張旗鼓進來的原因。


    老貝殼戰力不頂用,唬唬人的本事還是有的,如此,他們行動起來就不必顧頭顧尾,可以放開些手腳。


    再者……原本趨於平衡的四幫勢力,忽然又投下一個殺不了的第五方。


    就像沉重的石塊砸進水麵,無法繼續維持原本的平靜,避免不了彼此懷疑的漣漪。


    有私心,就有端倪,而這漣漪將會放大端倪,為離間的第一步。


    究竟能在七天裏做到何種程度,傅偏樓也捏了把冷汗,但他們既想救謝征與宣明聆,又想救麒麟,就隻能走這條路。


    將茶一口飲盡,傅偏樓結束了這個話題:“在灰蛇前來找我們前,盡可能裝得無害些,它或許會在暗處觀察。就如那蛇女所言,在此好好‘享受’吧。”


    話雖這麽說,可兩人誰都沒有閑心思放鬆,借著遊覽之名將蛇巢裏裏外外逛了個遍,默默記下各個路段,以備不時之需。


    他們所在的崖洞顯然是專門用以接待修為高深的大妖的,一路上都沒碰見幾隻,侍奉的蛇妖倒處處都有,也不顯得冷清。


    絲竹管弦不絕於耳,異寶奇觀琳琅滿目,個中景象,就連蔚鳳都聞所未聞,好好開了番眼界。


    入夜之後,紅月高懸,蛇巢內更為光怪陸離。樂聲忽然靡靡,蛇女蛇男身著連在一起的金鏈銀鈴,如浪潮般擁舞,時而高昂,時而伏低,叫人目不暇接,隻覺精彩非常。


    傅偏樓忍不住想,倘若沒有和謝征他們失散,倘若沒有背後那些兇險謀算,的確是不可多得的新奇體驗。


    夜舞結束,便有蛇妖熱情地迎他們前去溫泉沐浴。逛了一整天,兩人正覺滿身濕寒,聞言也未多想,便徑直跟上,全然沒能發覺那蛇妖唇邊笑容的曖昧深意。


    “赤蚌大人、樓大人,這邊請。”


    蛇妖於洞口駐足躬身,溫泉裏也不知用了什麽陣法,甫一進去,便見白霧彌漫,絲毫沒有透去外邊。


    水波乳白,往外咕嘟冒著輕盈細密的氣泡,觸手溫熱。


    傅偏樓褪去外裳,和衣走入其中,暖融融得好似要將渾身的疲乏化開,不由輕輕歎了口氣,一直緊繃的神經也不由鬆懈幾分。


    一陣醉人香氣傳來,和之前的味道略有不同。不過或許是為了掩蓋腥味,蛇巢處處都燃有熏香,許是換了一種,他沒有多留意。


    逐漸地,意識迷迷蒙蒙,很清醒,但又不那麽清醒。遙遙傳來蔚鳳的聲音,很快被樂聲遮去,仿佛霧裏看花,提不起勁,渾身燥熱難當。


    怎麽……


    我這是怎麽了?


    吃力地睜開眼,傅偏樓敏感地察覺到有什麽不對。


    不是危險,很微妙,很奇怪,是他前十輩子也從未接觸過的範疇。


    一隻手從背後搭上他的肩,有誰湊了過來,在耳邊低低發笑,笑得他耳根都麻了,臉頰緋紅,指尖克製不住地顫抖起來。


    那聲音……


    是……謝征?


    嗓音稍有些像,卻煽情得過分,毫無平時的冷清。傅偏樓不可置信,朦朧間又覺得理所應當是那個人。


    香氣黏稠,像在唇齒間嚼碎一朵花骨,澀然中流露出一絲津甜。


    他臉頰燒起來一般滾燙,支吾著執起肩頭的手,想要去貼一貼,仿佛這樣就能降下點溫度,莫把腦袋烤糊了。


    然而那人卻不想遂他願地,貼近耳邊吹了口氣,纏綿地喊了一句:“小樓……”


    傅偏樓臉色一黑。


    還小樓,謝征連偏樓都沒叫過,素來是念他全名的。


    語氣那般惡心,裝也不裝得像點,真當他腦袋糊了麽!


    第91章 麟跡(九) 他心悅謝征?怎麽可能…………


    白霧虛浮, 意識清醒後,傅偏樓一下子就明白過來香氣的不對勁,迅速轉為內息。


    “小樓……”


    身後那人語氣綿綿地唿喚著, 這迴的聲音則沒有半分謝征的影子, 是個嬌媚的女聲,令他不免困惑, 為何先前會有那般離譜的錯覺?


    手中握住的皮膚滑膩似蛇, 用力一拽,就順勢栽到了水中。“嘩啦”一陣水響,蛇女頂著濕漉漉的長發,委屈望來。


    她一張妖豔臉蛋春色盈盈,不僅沒有因為意外變成落湯雞, 反倒更添幾分風情, 玉臂清輝,潔白的肌膚在溫泉中時隱時現。


    見此活色生香, 傅偏樓依舊不為所動,暗中提防著退至岸邊, 冷聲問:“你在做什麽?”


    “做什麽?小樓大人這話可真是……”蛇女衝他拋了個媚眼,“自然是讓大人好生享受,放鬆放鬆, 與我一道快活快活。”


    “蛇巢這溫泉好處多多, 大人既然來了, 也別急著走呀, 不然,青玉大人要怪我等侍奉不周的。”


    話語直白,傅偏樓雖不通□□,但好歹活了十一輩子, 並非對此一無所知,當即明白過來。


    難怪引他們過來的侍從神色古怪,也難怪非要將他和蔚鳳分開。


    竟是如此!


    他清楚妖族風土人情與道門大不相同,卻也沒料到會有這檔子事,委實有些不知所措,見那蛇女直起腰肢,暖霧鬢影遮掩下,依舊露出白花花的一片,一時間眼睛都不知往哪裏放。


    餘光瞥見一雙白臂劃開水波,要湊得更近,不由大驚失色:“你別、別過來!”


    “小樓之前不是很喜歡?”沒有聽從他的阻攔,蛇女遊來,伸手拽住他潮濕的衣角,試圖將人拖下水來,“為何突然這般抗拒,依依好傷心呢~”


    誰喜歡了!


    他那是以為……


    傅偏樓避讓不及,被她捉了個正著,聞言下意識辯解道:“因為聲音……”


    “聲音?”蛇女一怔,神情頓時微妙起來,“原來……嗬嗬,是奴家失禮了。”


    “何意?”傅偏樓不解地蹙起眉,依依笑而不答,隻輕聲道:“早知修士古板,以往奴家從來不信,天下雄性哪有不貪歡好色的?如今一見,方知真的存在這種傻子。”


    “既然大人心有所屬,依依便先退下了。”她福了福身,“有何需要,喚一聲就好。”說罷一擺尾,鑽入水波之中,頃刻沒了影子。


    剩下傅偏樓愕然地站在原地,連裝作半瞎一直緊閉的蒼藍左眸都瞪大了,隱有所悟,又不明所以。


    “心有所屬?”


    匪夷所思地喃喃自語,霧中那熏香的藥力好似還未褪去,從麵頰到耳後一片熾熱。


    傅偏樓攏住漂浮在水麵的長發,默誦幾遍清心訣,心口仍然躁動難安,隻覺思緒和發絲一並纏繞錯亂。


    那蛇女誤會了什麽?他怎麽就心有所屬了?和之前那肖似謝征的聲音又有何關係?


    總不能,她的意思是他心悅謝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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