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理智,不斷地砸毀目光所及內無數個柳長英,不知過去多久,它氣喘籲籲,大汗淋漓,竟手軟腳軟、渾身酸痛地倒了下去。


    接著,餘光瞥到不遠處的銀色反光,圓筒狀的物件表麵,青年也躺著看它,臉色慘白,神思恍惚。


    蚌妖用它不是很靈光的腦袋想了許久,才明白過來:不是柳長英侵入了它的幻境,而是在幻境中,它變成了柳長英。


    這次進幻境的究竟是什麽人?還是說,它在睡夢中走火入魔,恨極了這位道門第一人,自顧自編出來的?


    還有,這個地方究竟再現了哪裏?怎的處處透露出古怪?柳長英還變成了鳥妖?


    摸不著頭腦,蚌妖精疲力盡,懶得追究,一覺睡了過去。


    再度醒來,幻境居然重啟了。


    要知道,就連它,也無法在幻境進行時擅自篡改!


    難不成真的修岔路了?


    坐在桌前,蚌妖盯著對麵黑漆漆的影子看了又看,一時間,產生了分外絕妙的想法。


    動不了真正的柳長英,拿幻象出出氣,好似也不錯。


    “我,我也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練幻術時常常有這種事,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修為還能精進,我便沒上心。”


    傅偏樓手中,蚌殼一張一合,委屈巴巴地解釋道:“我對柳長英那廝的身體沒有興趣!也不喜歡裸奔!隻是人族向來以衣不蔽體為恥,柳長英那種地位,肯定更加介意……”


    “所以你便脫了衣物,光天化日袒胸露懷,還在臉上畫王八?”傅偏樓一陣好笑,真是鬼才。


    蔚鳳沒能看見那副畫麵,努力想象了番道門第一人頂著滿臉墨汁、光著身子四處亂跑的模樣,狠狠一哆嗦。


    感覺看了的人都會被滅口。


    蚌妖哇哇大哭:“我本打算試試看掐死柳長英,以消心頭之恨,做到一半覺得唿吸艱難,有點怕,就停手了。”


    “白老大怪我吧!小貝殼老了,變成老貝殼了,老貝殼還是這麽不中用!連個幻象都不敢殺!”


    “傻不傻,變成柳長英的可是你,你想自盡?”傅偏樓撇撇嘴,“還有,你看清楚,我不是什麽白老大。”


    幻境碎裂,蚌妖也並非真的傻子,知道眼前之人是真實存在的。更何況仔細一瞧,就發覺他和白承修氣質截然不同。


    後者閑適恣肆,瀟灑明朗;而這位則正相反,麵上鮮活,骨子裏卻透出一股壓抑。


    但長相著實太像了,白承修成為妖修後,被龍穀裏的妖看顧著長大,恰好是差不多年紀時走的,蚌妖對此少年形貌印象深刻。


    “是,我知。”它顫巍巍地望著傅偏樓,哽咽不已,“老貝殼我……冒昧猜測。您莫非……是白老大的後人麽?”


    “說來說去,白老大究竟是誰?”蔚鳳摸著天焰劍,沒有第一時間動手,旁觀事態,終於忍不住發問。


    這也是謝征與傅偏樓想知道的。


    蚌妖盯了他好幾眼,直把人看得蹙眉不已:“哦……是您……”


    迴過神,它繼而惆悵道:“白老大,喚作白承修,乃世間最後一條白龍。”


    “白龍?!”


    蔚鳳驚疑不定,“你是說,傅儀景和那掀起妖道大戰、死在獸穀的孽龍長得一模一樣?他是妖?”


    “什麽孽龍!”被觸及逆鱗,蚌妖怒道,“鳳皇大人,您曾與白老大交好,竟也認定當年事態是他的錯麽?是妖又如何?您不也是?”


    “什麽鳳皇?”蔚鳳慌亂斥道,“你少胡言亂語!”


    老貝殼怒也就一瞬間,立馬慫了,縮迴殼裏不敢作聲。傅偏樓捧著它,瞪了蔚鳳一眼:“說正事呢,你少添亂。”


    “我怎麽就是妖了?”蔚鳳不信邪地敲擊蚌殼,“出來,把話說清楚!”


    “有何不清楚?”傅偏樓問,“想想那個幻境,我若真是白龍,你不就是紅毛鳥?蔚明光,你自己心裏有數!”


    “我……”一時失言,蔚鳳狼狽地躲開視線。


    他是意識到他身上興許有些秘密,可當了十年的道修,突然告知他,他其實是妖還並非普通的妖,這令他如何接受?


    蔚鳳不再插嘴,換傅偏樓急躁地搖著蚌妖,“那條白龍的事跡,我也聽聞過。我真和他那般相像?他真的死了?但那不是三百年前的事了嗎?我才活了十五年!”


    謝征見兩人都不太冷靜,歎息一聲,伸手將蚌殼接來,開口,語氣淡淡:“都安靜些。”


    傅偏樓意識到自己有些焦慮,當即閉了嘴。謝征低頭對蚌殼道:“在你之前,有一個妖修曾找上過我們,喚他小主人。它的真身是條青鱗金眼的巨蛇,你可認得?”


    這番話極其靈效,蚌妖立刻從殼中探出頭來,喜道:“是青蟒!”


    “獸穀一役,他拚死也要給白老大報仇,留在了那邊,後來聽聞被道修抓走了……原來還活著。那死心眼的,竟也學白老大成了妖修嗎,他在哪裏?”


    “……”謝征搖搖頭,“他當時正被清雲宗追殺……抱歉。”


    蚌妖眼中的光黯淡下去,垂頭喪氣:“是嗎。”


    沉默片刻,它張了張蚌殼,低低地說:


    “罷了,罷了,青蟒對白老大最是忠心。白老大死後,他本就不想活了。死前能見到白老大的後人,想必也滿足了吧……”


    “小主人……”它又去看傅偏樓,“和我不同,龍穀中,青蟒修為最高,白老大有什麽要事,一般都會交代他。既然他這麽說,看來您真的是……”


    不同於它的喜悅,傅偏樓堪稱五味雜陳。


    那條蛇妖拉住他時,言語中就透露出,和他長相相似、極有可能是他親生父親的那人,已經死去了。


    可他沒想到,是那般早、又那般慘烈的死。


    “我……”欲言又止,停了許久,傅偏樓才輕聲問,“我的……父親,他是怎樣一個人?我的娘親呢,又是誰?”


    蚌妖軟肉擺動,像在搖頭。


    “白老大有後一事,在此之前,我也不清楚。”


    它跳到傅偏樓肩上,小心地用殼蹭了蹭他的鬢發,好像一位長者在愛惜小輩。


    “但您若是想知曉白老大的事情……老貝殼可以,慢慢和您說。”


    “他絕不會讓您失望的。”


    第71章 迴程 你乃人欲啊。


    白霧散去, 盈盈如一泓碧玉的湖泊,終於在十年後重見天日。


    漁船靠岸,村人喜極而泣, 紛紛迎上前, 大讚仙長神異。


    又是想要叩謝,又是要大辦宴席, 謝征借修道之人不沾五穀推辭了去, 好不容易才掙脫盛情,離開村口,返身迴到迷夢澤邊。


    天光正好,水波瀲灩, 傅偏樓和蔚鳳站在那兒, 前者肩上還趴著一隻不起眼的灰撲撲小蚌殼。


    凝視著迫不及待乘船出漁的凡人,傅偏樓伸手敲了敲蚌殼, 不無責怪地說:“你倒尋了處好地方睡覺, 可苦了這些人家。”


    “小主人教訓得是。”不知該怎樣稱唿白老大的孩子,老貝殼幹脆學了青蟒的叫法, 悶悶迴應。


    它自小在獸穀長大,後來獸穀無法再呆下去,便去往荒原,不曾通曉凡間之事。


    妖族向來以實力為尊, 可占一片天地, 誰知到了這邊,短短一覺竟耽誤了整個楓漁村十年生計?


    “我已告知村長,呆在此處的妖是隻河蚌,吞吐間產下不少寶珠,日後捕撈時可注意一二。”謝征道, “將功補過,也算折罪了。”


    老貝殼一下子打起精神,樂滋滋地說:“想不到那些沒用的石子還挺值錢……多謝小主人的師兄費心。”


    它十年來未曾害過一人,並非什麽惡妖,還與傅偏樓和蔚鳳都有故舊,知道許多過去的事情。三人商議後,決定將其帶迴問劍穀。


    謝征瞥了眼穿著外門弟子服飾的兩個,心知是為了混上登仙船,不被他察覺。


    他本對傅偏樓不聲不響地跟上自己頗有微詞,可幻境一役,變相見識過傅偏樓的過去後,怎生得起氣來?隻淡淡看過了,按下不提。


    倒是傅偏樓略一對上他的目光,就記起自己其實是偷偷跟來的,還把幻境折騰得格外複雜,頓時心虛不已。


    他在袖中摸索兩下,蹭到謝征身邊,勾了勾他的手。


    一方冰涼的玉盒被塞了過來。


    謝征疑惑,傅偏樓討好道:“老貝殼方才給我的,說是白承修留下的東西。這些年它為逃命丟得快差不多了,就剩這個比較稀罕。”


    他還不知怎樣稱唿他的父親,叫爹太近乎,叫白龍太生疏,便直唿其名。


    以蚌妖口中白承修的為人,想來不會介意。


    謝征為何下山,又為何沒有告訴他,在知曉這是什麽的一刹那,傅偏樓就全明白了。


    洗靈果,能洗去一枚靈根。哪怕畢生隻能用上一次,成效遠遠不如他的血丹,也足夠道人們爭得頭破血流了。


    這大抵是寫在那本書上的東西,老貝殼空有結丹修為,沒攻擊性,幻境對謝征而言又不足為懼,柿子自然挑軟的捏。


    若非他與蔚鳳攪和,到手豈不輕輕鬆鬆?


    他一麵有些愧疚,自覺壞了謝征好事;一麵不禁暗暗嘀咕:洗靈果什麽的,根本沒他有用好嘛。


    謝征本就為此而來,也不和他客氣,收下後,望向還在發呆的蔚鳳,喚了一句:“蔚師兄?”


    蔚鳳恍若驚醒般,渾身一凜:“嗯?”


    “該迴程了。”


    傅偏樓見他神情恍惚,奇怪道:“你怎麽了?”


    “我……”猶疑片刻,蔚鳳低聲說,“我好似,想起了些什麽。”


    一點模糊的畫麵,巨大無比、高聳入雲的梧桐木,還有數不勝數、用殷殷目光盯著他的鳥妖。


    僅僅這一點,就有沉重到種令人窒息的錯覺。


    “說來也奇怪。”老貝殼道,“白老大邀您來龍穀做客時,我曾與鳳皇大人有一麵之緣。”


    “彼時您雖為人形,卻隻是尋常的大妖化形,留有羽翼。想必後來應是和白老大一樣,轉了妖修,可為何會記不得前塵?”


    “……我,”到這種地步,心中再兵荒馬亂,蔚鳳也無法否認自己是鳳凰的事實,搖頭喃喃,“我不知。”


    謝征清楚他是自己封印了記憶,個中緣由,原著沒有正麵描寫過,但會離開鳳巢,似乎是因為他的弟弟和妹妹。


    鳳凰一族後代凋零,最後一隻活著的鳳凰去世後,鳳凰蛋數百年沒有任何動靜。


    蔚鳳出生時,是當時唯一的一隻鳳凰,從小就被當成鳳皇奉養,責任沉重。


    他肩負著鳥妖們的尊崇與希冀,又被過度保護,身為火鳳,竟從未張開過羽翼,翱翔天際,幾乎沒邁出過鳳巢一步。


    為了安臣民們的心,蔚鳳向來默默忍受著,直到有枚鳳凰蛋煥發生機,竟一下誕出了對雙子,一雄一雌。


    鳥妖們喜不自勝,對兩位小殿下嗬護備至,這令習慣了被約束的蔚鳳十分苦悶。


    既慶幸往後不會是孤身一人,不必承擔整族的血脈延續,又茫然若失。


    這種煩躁愈演愈烈,他一時衝動,便偷偷跑了出去。


    “鳳皇失蹤一事,差不多就發生在我來凡間時,有所耳聞過。”老貝殼感歎,“想不到您竟混入了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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