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裏來的孩子?家裏人沒教過你何為禮儀麽?”


    聞訊聚攏來的清雲宗弟子們紛紛不平,七嘴八舌地嚷嚷起來。那少年卻全然不懼,諷刺道:


    “教沒教過我禮儀,你不妨下去親自問問?”


    “你!”被懟的那人眉頭一豎,隨即領會到他話裏的意思,不禁一愣,住嘴了。


    成玄舉起一隻手,搖了搖,示意安靜。他遙遙望著對麵,沉聲道:


    “我明白你的感受,也知道你不會接受這份說辭,但無論你接受與否,這是為了鏟除妖孽,不得不作出的犧牲。”


    “好一個‘不得不作出的犧牲’!”少年道,“我分明見那蛇妖已無還手之力,你們卻不依不撓,非得把這裏毀個幹淨。如此看來,你們可比妖孽還要下作!”


    “你懂什麽!”一位女子反駁,“大師兄當機立斷,是為了不讓那蛇妖的神魂逃逸!那可是元嬰期的妖孽,會奪舍重修、繼續為禍人間的!”


    成玄一直等她說完,才施施然開口:


    “師妹所言不錯,倘若在此讓妖孽逃走,日後會有更多人遭到毒害。對於你的遭遇,我深表遺憾,若你不嫌棄,我會給你補償……”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


    “補償?嗬嗬……補償……”


    少年蒼涼地笑了會兒,仿佛聽到什麽匪夷所思的笑話似的。


    笑完,又忽然變臉,漠然道,“當然,我很嫌棄。”


    一旁,終於有個脾性暴躁的師弟忍無可忍:“無知小兒,不要給臉不要臉!”


    少年絲毫不懼:“我連命都不要,要臉做什麽?嗯?”


    一群年輕道人皆是自小養在仙山上的天驕,何曾見過這般胡攪蠻纏之人?


    一師妹氣急道:“那你要如何?莫非還讓我們把人複活不成?”


    “那倒不必。我知道你們辦不到。”少年摸了摸手腕上係著的紅繩,又摸了摸濕漉漉額發下被遮蓋的左眼,輕聲細語,“……我要你們,付出代價……”


    他的聲音不大,可怎瞞得過耳通目明的修士?


    “代價?”


    “區區凡人,也敢妄語!”


    “成玄師兄真是脾氣太好了,才讓這種家夥蹬鼻子上臉,以為自己是個什麽東西?”


    “……”


    而身處正中的青衣男子,風輕雲淡地笑著:


    “此乃凡人,並非妖邪,師弟師妹們,莫要亂來,墮了清雲宗的名頭。”


    仿佛大人看到剛足月的嬰孩衝他蹬腿伸手,會將其視為玩鬧,而非敵意。


    於是少年也跟著笑了。


    意料之中、正合心意、孤注一擲的笑。


    他慢慢抬起臉,露出漆黑發絲下,色若曉春的容顏;同時,手指勒緊紅繩,就要一把扯斷。


    氣氛繃緊如上弦之弓,就在此刻。


    “傅偏樓!”


    伴隨這道唿喚,方才麵對十數個仙山道人毫不畏懼,伶牙俐齒嘲諷自若的少年,猛地僵住了。


    他的神情像是裂開一般,冷麵剝落,變得迷離而怔忪。


    “……謝……”不敢置信,又想要相信地,少年沒有轉頭,喃喃道,“……謝征?”


    “是我。”


    一雙手從後探出,一隻捉住他的手腕,一隻捂住他的雙眸,將他帶進懷裏,濕潤的氣息就貼在耳邊,微微歎息,“……是我。”


    在風雨和殘垣中,這個突然冒出的青年和囂張少年如出一轍的形容狼狽,長發披散,衣衫浸透。


    即便如此,挺直的脊背依舊不可摧折,手心的溫熱安穩如昔。


    傅偏樓眼眶一熱,冷醒的瘋狂消彌,軟倒在身後的懷抱中,聽見一聲緊連一聲,急促的心跳。


    就像某種證明,和他的心跳重在了一起,令他痛哭失聲:“你活著!”


    見他冷靜下來,謝征也鬆了口氣,一時間不禁有些脫力。


    將哭到一塌糊塗的傅偏樓翻過來按在肩頭,不讓對麵有機會瞧見那隻眼睛,他這才抬眸,逐個掃過眼前的年輕道人。


    漆黑瞳孔無悲無喜,猶如鏡麵,一一映出所見之人的容貌。最終,停留在中央,被簇擁著的男子臉上。


    二人對視。


    成玄對眼前這一幕感到幾許眼熟,思忖片刻,忽然記了起來,神色嚴峻:“先前扔出玉佩,傷到那蛇妖的,就是你們?你們究竟是何人?”


    “區區凡人,不足掛齒。”謝征捋起濕發,撩至耳後,露出格外疏淡的眉目。


    避讓地垂下眼睫,一點墨漬似的小痣浮起,他又示弱般添了句解釋,“他是我表弟,我們曾與一位仙長有舊,那塊玉佩,乃仙長贈予。能從剛剛的劫難中活下來,也拜此所賜。”


    說著,從袖中取出碎成兩半的玉佩。


    “仙長?是哪位?”


    “……在下不知。”像在替表弟彌補冒犯的歉意,他有問必答,“那位仙長姓陳,隻是偶然相逢,聽聞,他來自虞淵仙境,不知是真是假。”


    “姓陳?虞淵?”盯著玉佩,成玄沉吟著,“莫非是晚風真人?”


    “我知道了。”他微微點頭,又端起笑容,說道,“你名為何?雖是凡人,倒不卑不亢,有點風骨……將手伸來。”


    “在下姓謝,名征。”


    謝征恰當地流露出一些訝異和迷惑,依言探出手腕。


    成玄上前兩步,並指按在上邊,霎時,似有什麽一竄而過,謝征還未能察覺太多,那種感覺就消失了。


    對麵收迴手,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自然道:“為斬妖孽,毀了你們的住處,我也有些過意不去。這樣,此物給你。”


    他一翻手,一塊蓮紋玉佩便出現在掌心。


    “這是清雲宗的信物,以後若你兄弟二人有難,憑此上山,能力所及,可提一個要求。如何?”


    他對先前伸手的舉動隻字不提,身邊眾人也露出心照不宣的微妙神情。


    謝征清楚他是在探自己的靈根,大抵是天資太差,入不了清雲宗的眼,便沒有多說。


    他既不說,謝征樂得裝傻充愣,接過玉佩點一點頭,仿佛誠惶誠恐,“謝過仙長。”


    懷中,傅偏樓的手指一緊,卻安靜地沒有說什麽,猶自壓抑地哽咽。


    給過玉佩後,自覺兩清,裏子麵子都給到了,對待凡人也不驕不躁的大師兄形象樹立得很完美。成玄笑了笑,轉過身道:


    “我們也逗留太久。收好妖孽屍身,該迴宗了。”


    “是,成玄師兄!”


    青衣道人負槍騰空,沒再分給地上的兩個凡人半個眼神,很快,連背影一起消失在天邊。


    “成玄……”謝征咬著這個名字,忽而嗆然。


    環視四周,滿目瘡痍。


    成玄、成玄……


    楊不悔與成玄有怨,原來是這般結下的仇怨!


    為何沒早點注意到?


    ……可他,要怎麽才能想得到?!


    作者有話要說:  清雲宗:你們隻是被毀了鎮子毀了家而已,我們可是斬奸除惡還要被懟耶!


    偏樓:本來準備發瘋但謝征來了就聽他的你們給我等著


    謝哥:(表麵功夫)(瘋狂記仇)


    後來


    謝哥:斬奸(指斬清雲宗)


    偏樓:除惡(指除清雲宗)


    第44章 瘡痍


    十歲父親因意外故去時,謝征就清楚地領會到了何為“世事易變”。


    嘔心瀝血經營的生活、小心翼翼維係的安寧,要摧毀卻很簡單。就像摔碎玻璃杯,一個失手,所擁有的便不複存在。


    寄望命運的垂憐不切實際,他很早就學會了不去抱有期待。


    珍惜的、想要的,自己努力去拚去搶,緊緊抓在手裏,才有可能留在身邊。


    但那也僅僅是“可能”。


    而已。


    ……


    烏雲未褪,天光熹微,雨絲灌落。


    滿耳淅淅瀝瀝,除此以外,整片天地僅剩下懷中之人淺淺的唿吸,安靜到空寂。


    疲憊至極,什麽也不願去想,成玄一行人走後,誰都沒有說話。


    好似不抬頭不睜眼,就能逃避發生的一切。


    傅偏樓其實有點站不住,他渾身發冷,不知道哪裏擦傷了,後背和小腿火辣辣地疼。


    他趴在謝征懷裏,卸去氣力,也感到對方稍稍彎腰,靠了過來,將重量壓在他的肩頭。


    好像搭麥稈,他不由想道,一高一短,互相支撐出個人字,這樣一來就倒不下去了。


    那副畫麵有點滑稽,傅偏樓覺得自己好像笑了,摸了摸臉,卻發現沒有。


    嘴唇破損的地方有些疼,麻木地扳平成一條線,怎麽都彎不起來。


    他抬起眼,水漬從睫羽滴落,能瞧見謝征繃緊的下頜,還有抿直發白的唇。


    傅偏樓覺得該說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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