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唿其名!


    那人動了,原是本就在動,極緩極緩地飲下那杯酒:“阿福,關門。”


    那門,幾乎給慕容公子一腳踹爛了,現下處於半癱瘓狀態,委實也不好關:“喀刺刺——嘎吱吱——


    蝠爺也不多說,來來迴迴擺弄門板,那聲音聽上去讓人牙根兒都發酸。


    “紀之,坐。”慕容公子已然就坐,正對房門,招手笑邀:“權當自家,不用客氣。”


    方殷心下惴惴,自也不敢怠慢:“侄兒方殷,見過伯父。”


    說這話時,方殷正對那人側麵,行拜見視,又瞥到一個棱角分明的清晰輪廓。


    猶如洞窟之中,黑黑寂寂一石。


    人是方的,方正無比,臉是黑的,有如包公,這就是方殷對於深的第一印象。


    所謂長者立,幼勿坐,長者坐,命乃坐,方小侯爺是一個很有禮貌的人,家教良好。


    半個小時以後。


    蝠爺終於將門板拚湊完畢,硬是湊和關上了,隨之喏喏告退。


    一個小時以後。


    曾經方殷以為那是一種考驗,現下卻不得不懷疑那人根本就是一個聾子:“侄兒方殷,見過伯父!”


    一個小時零五分鍾以後。


    果然,聾的。


    要不然就是故意的,很好,有種!走著瞧。


    桌上有酒菜,有杯有筷,慕容公子輕酌淺飲,早已變迴了從容優雅的模樣。


    不生氣,氣大傷人。紀之未必應付不來。


    相爺又算個毛?於深又算個鳥?知道老子誰麽?給臉竟然不要?我們都知道毗濕奴神是有許多種身份,實際上第一聲招唿,也就是門外拜見的人是方家賢侄,第二聲招唿。也就是一個小時零五分鍾之前的人才是紀之。隻不過,麵子給的是慕容公子,事不過三,第三次是在做出警告,那個人就已經是方道士了,這下就迴歸本性打迴原形了:“侄——兒——方——殷——”


    忽將放聲大吼。字字入耳錐心,霎時風起雲湧,著實天雷滾滾永無止休:“見——過——伯——父————————————————————————————————————”


    八個字,十分鍾,單一個“父”字就吼了五分鍾!


    直吼得:全城強震舉世皆驚,神佛暴走妖怪橫行,鐵樹開花石人垂淚,晝夜顛倒乾宇神經!


    首當其衝,左相右耳。


    吼畢,餘音嫋嫋。果然聾的果然變成了,聾的。


    其實相爺的耳朵聾不聾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相爺的半邊臉都打濕了:“哦。”


    相爺緩緩地抬地袖子,慢慢地抹著臉,淡淡地說道:“紀之,坐罷。”


    這人。絕不簡單。


    怕是天塌下來,他也這般模樣,現下就連方老大都有些佩服他了:“不用客氣,全當自家。”


    這人就是左相於深,便以方殷之眼,複觀左相於深。


    不出預料,正麵看也是,方的。


    方的臉,方額頭,方的眉毛方的鼻子。方的嘴唇方的下巴,頜蓄短髭,一般方的。


    或說,雙眉濃重,虎目棱棱。鼻直口方,一身正氣!


    身著冕服,冕袍冕帽,沒有光澤,灰黑顏色。


    是與慕容公不同,完全不同,無論形象氣質,父子二人一點都不像。


    模樣,看是五十許人,燈下,並不顯得蒼老。


    方殷入座,雙手置膝,筆直端坐,又變迴了一個規矩懂事的後生晚輩:“謝世伯賜座。”


    於深又不說話,化身朽木腐石。


    一時靜默。


    一世靜默。


    所有上躥下跳,雞飛狗叫,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就如同狂風暴雨過後,如同一顆石子哪怕是萬鈞巨石投入深潭,還是那麽陰冷而又壓抑,心頭愈加沉重!方殷終於明白那一種奇怪的感覺來自哪裏,這人不會笑,非但不會笑,而且臉上不會出現任何表情,包括喜、怒、哀、樂,恐懼憂傷種種,他似乎就是一個活著的石頭人,天生沒有感情。


    不苟言笑,不動如山,無法交流,無法溝通,這是一個無趣已極的人。


    有如行屍走肉。


    怪不得來時所見,那些丫鬟家丁都是一般,和這樣的人相處早晚都會崩潰的,瘋掉,得神經病!因為神經病,是會傳染的,方道士終於想到了關於相府,一個形象的比喻,相府就是神經病院相爺就是神經病源,是為活死人症,*型性。所以說,慕容公子必須要逃出去,趕在沒有瘋掉之前,飛越瘋人院,海闊憑魚躍,三年不迴家,是了!其實慕容公子有時候精神也不大正常,比如剛才無緣無故踹門那次,隻怕,隻怕,隻怕這瘋病不但會傳染還會遺傳……


    這就是方道士,任何時候都會胡思亂想,無事生非的。五十步笑百步,何其愚蠻之徒,他就不想想剛才某人無緣無故大吼那次,那樣的典型性症狀又是從何而來?當然這也怪不得他,其實啊,世界就是一個大大的瘋人院,病有輕重,無人不瘋,方道士畢竟還年輕,這個深刻而有內涵的道理他不會懂。比如說,經常有人閑來無事跑到空曠無人的樓頂上向天吼叫,或者一氣之下將樓道的安全門全都踹壞掉,實際上正常人和瘋子之間的區別就是思想和行為之間的區別,每個人的身體裏麵都有與生俱來的發瘋因子,或說細胞。


    精神已錯亂,瘋病在蔓延。


    “紀之,你看。”慕容公子斟一杯酒,遞給了他:“這就是於深,一個不會笑的人。”


    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不能!


    方殷立起,雙手舉杯,恭恭敬敬道:“伯父,這杯小侄敬您老,祝您老身體健康,萬事如意,活一,呃——”


    這裏,改口了:“長命百歲!”


    語落處,相爺點了點頭,緩緩端起杯,慢慢喝了下去:“好,好孩子。”


    看!


    這就叫作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原來,毗濕奴神就是上蒼派下來拯地球的,這下瘋人院的瘋人們總算是有救了:“伯父,侄兒代家父再敬您老一杯,家父時常說起伯父,說伯父為官清正賢明,不辭勞苦,鞠躬盡瘁,死而——”這裏,口誤了,再改迴來:“實乃古往今來第一良相,是為蒼生社稷之福,當得世人景仰,天下稱誦!”


    這編的,很明顯。


    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一杯酒相爺果然又喝了,並且說:“侯爺謬讚,深不敢當。”


    看罷!


    這就恢複正常人了,表達清楚,吐字清晰,還深!正是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自當再接再厲下大劑量,一舉打破堅冰鏟除瘋根:“伯父好酒量!伯父好氣概!正是福壽成雙吉祥如意,再請祿星恭喜發財,這一杯侄兒再敬伯父,值此新春佳節來到之際,方殷代表全家老少——”這裏,就不用多說了,大夥兒都知道:“幹!幹了!先幹為敬!”


    看罷!看!


    正是妙語如珠,勝過仙丹靈藥,相爺這又幹了一個,而且這一次極為痛快:“滋兒~”


    “哇噻!伯父海量,海量啊!”老人家麽,就得哄著,精神一愉悅,病情也就好轉了:“人都說,宰相肚裏能撐船,果然果然,果不其然!了不得了不得,這酒喝得,白水也似,真個麵不改色心不跳,今日小侄可算是長了見識!來來來,侄兒再給您老倒上,這一杯麽——”就此,不必多說,一個喝是一個倒,一個倒是兩個喝,瞬間春風吹遍大地,一掃滿室霧霾病氣!


    有一個笑話,說的是有一個專冶神經病的神醫,將普天之下所有的瘋子都集中起來,集中到自家開的精神病院裏麵醫冶。


    一直喝到第八杯,方家大侄兒發現了一個問題。


    酒是喝了,話也說了,就是人不笑,皮肉都不笑,臉上還是沒有任何表情。


    也非敷衍,無法形容。


    就相當於一個老年癡呆症患者,你說你的,他說他的,來來迴迴就是好好好,好孩子。


    肢體,眼神,表情,仍是沒有任何交流,有也完全不搭。


    也不深了,那是錯覺。


    方殷不服!


    就不信邪,迎難而上,這人不會笑,方殷非得把他逗笑了不可!


    “好玩好玩,哈哈哈哈!”好玩好玩,才想起來:“對了伯父,咱來數數兒,一二三四五,哈哈哈哈哈!”


    這就開數,數的光棍。


    “哈哈哈哈哈!”許多有趣的故事,許多有趣的人物:“哈哈哈哈哈!”


    一直數到,第一百八十六個光棍,就連無能大仙都拿來湊數兒了,好歹相爺終於笑了:“有趣有趣,好玩極了。”


    方殷心服口服,就此無語:“哈哈,哈哈,哈。”


    那笑,笑得。


    你就臉上一絲笑紋,眼裏一點笑意,身上半根笑筋也沒有,至少也要打個哈哈,表示一下。


    表!示!一!下!誠!意!罷!


    沒有。


    “哈哈哈哈哈哈哈!”慕容公子大笑,拊掌大笑:“好玩好玩,有趣極了!”


    在走之前,忽然之間,方殷發現自家身上少了一樣東西:“哈哈,哈哈,哈……”


    就是笑意,或說,笑的能力:“好玩,嗬嗬,嗬嗬,好玩,嗬嗬,嗬嗬,嗬……”


    大型悲劇演出!


    對了,那個笑話的名字叫作:會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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